惊蛰的雨,是淬了寒气的针,密密麻麻扎在骨头上。
雨丝密密匝匝地砸下来,砸在新安巷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又顺着屋檐淌成一道道水帘,将天地间笼得一片湿冷。她跪在院中那方三尺法坛前,膝盖早被冷硬的石板硌得没了知觉,一身素色布裙早被淋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轮廓。
夜风卷着雨意灌进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指尖却依旧死死攥着黄符,朱砂混着雨水,在掌心洇开一道刺目的红,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腕间缠着的丝线早被泡软,勒出一道红痕,像极了他临走前,攥着她手腕时留下的印子。
案上的白烛被风舔得摇摇欲坠,烛泪淌下来,凝成一串歪歪扭扭的疙瘩,像谁没忍住的、哽在喉咙里的呜咽。纸钱在雨里燃得艰难,明明灭灭的火光中,她翕动着嘴唇,一遍遍念着晦涩的引魂咒——
“魂兮归来,遇山开路,遇水搭桥……”声音被雨声揉得七零八落,细弱得像一缕游丝,尾音却带着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拗。
坛心的清水碗微微晃动,烛火映着她含泪的眼,碗底却始终空空荡荡,没有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
相公……你怎么还不回来?
她在心里一遍遍问,喉咙里涌上腥甜的滋味。三个月了,自从那个老兵将沾血的玉佩和半封家书送到她手上,她的日子就只剩下这日复一日的招魂。她总觉得,只要她念得够久,唤得够勤,那个温温和和的男人,就会像从前那样,笑着从雨里走来,替她拢紧衣领,说一句“娘子,别冻着”。
“痴儿!人死不能复生,何必执念!”
一声厉喝破开雨幕。青布道袍的身影踏雨而来,下摆沾了泥水,手中桃木剑寒光一闪,“砰”的一声,竟将那方法坛劈得四分五裂。黄符四散飞落,落在雨里,瞬间化作一滩纸浆。白烛应声倒地,烛火挣扎了两下,终究被雨水浇灭,院子里霎时只剩下一片昏沉的冷。
她被震得跌坐在泥水里,冰冷的水浸透裙摆,刺骨的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爬。她抬起头,雨水混着泪水从脸颊滑落,视线模糊得厉害,却还是死死盯着来人,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说过……他说过会回来喝我酿的梅子酒……”
还说过什么?后面的话被哽咽堵了回去。说过等战乱平了,就带她去看京城的桃花;说过……他会回来的。
道人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痛色,却终究只是叹了口气。他转身欲走,夜风卷着雨丝掠过,道袍袖角被吹起,露出腕间一枚银镯,镯身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妩”字,在昏暗中一闪而逝,又很快被掩去。
巷口的阴影里,一把油纸伞静静立着。伞面遮了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的下颌。他看着院里那个蜷缩在泥水里的身影,看着她脊背绷得笔直,像一株被狂风暴雨摧折,却依旧不肯弯腰的野草。指尖的伞骨被攥得咯吱作响,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黑气,像藏着万千鬼魅,却在看到她肩头微微颤抖时,又硬生生压了下去。
雨还在下,下得没完没了。
黑暗里,她的哭声很轻,断断续续,却像一根细针,轻轻一挑,就挑断了这漫漫长夜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