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绣完的并蒂莲

檐角的蛛网沾了三月的软风，黏着几片早落的槐花瓣，在窗棂外轻轻晃。

　　莫思思坐在案前，指尖捏着一枚银针，却久久没有落下。绷子上摊着半幅并蒂莲绣帕，青茎托着粉白的花瓣，针脚细密得能映出人影，偏生两朵花苞只绣了一半，线头孤零零地垂着，像断了线的泪。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铜壶滴漏的声响，一声，又一声，敲在空荡荡的房梁上，也敲在人的心尖上。

　　顾魏被征兵走了一年，战死的消息传来，却是三个月前的事。

　　镇口的老槐树抽了新芽，街上的叫卖声渐渐热闹起来，连唐染送来的新茶，都泛着明前的嫩色。可这满院的春光，却照不进这间屋子。她依旧穿着素色布裙，头发用一根旧木簪绾着，脸上不见什么悲戚，只是眼底的光，像被谁用墨染过，沉沉的，没有一丝波澜。

　　她总觉得，顾魏还在。

　　或许是在私塾的窗下翻书，或许是在槐树下踱步，或许是在深夜里，替她掖好被角。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绣绷上的莲瓣，记忆猝不及防地涌上来，带着淡淡的墨香，和阳光的味道。

　　那是婚后第一年的暮春，也是这样的槐花香。她嫌闷，搬了小杌子坐在窗前绣活，他则握着一卷书，坐在对面教她认字。她哪里是在认字，眼睛早黏在了他的侧脸上——长衫洗得发白，领口却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日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随着他说话的语调轻轻颤动。

　　“又走神了。”

　　他的声音温温的，带着点笑意，她猛地回神，脸颊瞬间烧得通红，像揣了颗熟透的樱桃。慌慌张张低头去看纸上的字，指尖却被他握住。他的掌心微凉，带着墨砚的清苦，指腹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一笔一划地写，写的是一个“思”字。

　　“这个字，是你。”他说，气息拂过她的耳畔，惹得她耳尖发烫，“也是我，日日所思。”

　　她的心跳得像擂鼓，连呼吸都忘了，只觉得满院的槐花香，都顺着窗缝钻进来，清甜得漫过了心口。

　　也是那日，他忽然俯身，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不似后来的缠绵，只是轻轻一触，带着墨香，带着阳光的暖，带着他独有的温柔。她僵在原地，浑身发抖，却舍不得推开。窗外的蝉鸣突然响起来，一声高过一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雀儿。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吻。

　　甜得让她记了三年，也让她痛了三个月。

　　“吱呀——”

　　木门被推开，打断了她的思绪。

　　莫思思抬眼，看见玄色衣袍的男子立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眉眼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张扬，偏偏眼神沉得很，像藏着忘川的水。是巷尾药铺的池郎中。

　　这三个月，他总来送药，说是镇上义诊，可她知道，他看她的眼神，不一样。

　　池野的目光掠过案上的绣绷，落在那半幅并蒂莲上，眼底的光倏地暗了暗，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本是忘川之主，执掌鬼市，统御万鬼，自诞生起便居于幽冥，从未沾染过半分人间烟火。直到三个月前，忘川鬼市传来消息——百年前阴界动乱时，曾救下他性命的阴司判官，转世为人间书生顾魏，战死后魂魄因执念不散，滞留在阳间不肯入轮回。为还那份百年恩情，他才化名池郎中，踏入这凡尘小镇。

　　初遇便是那个惊蛰雨夜，他循着魂魄的气息寻到这条深巷，正撞见她跪在院中三尺法坛前，一身素裙被雨水浇得透湿，攥着黄符的指尖泛着青白，眼底那股焚身的执拗，竟让他万载冰封的心，轻轻颤了一下。

　　那之后几日，他又路过私塾门口，撞见她抱着一坛封好的梅子酒，怔怔地立在槐树下。风拂过她的鬓发，她望着巷口的方向，眼神空茫得厉害，唇边却极轻地弯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像薄烟，转瞬即逝，却藏着旁人不懂的、碎了一地的盼头。

　　池野收回思绪，抬脚走过来，将汤药放在桌上。

　　“药熬好了，趁热喝。”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总坐着不动，身子熬不住。”

　　莫思思没有动，只是垂眸看着绣绷上的线头，声音轻得像叹气：“多谢池郎中。”

　　池野没有走。他站在案前，看着她苍白的侧脸，看着她指尖那枚迟迟未落的银针，看着那两朵孤零零的并蒂莲。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那日雨里的破碎，和那日晴光里那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像两把刀，一下下剐着人的心。

　　他想说些什么，劝她放下，劝她好好活着，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句：“绣帕不错，可惜没做完。”

　　莫思思的指尖颤了颤。

　　做完？

　　要怎么做完呢。

　　并蒂莲，要两人才算圆满。

　　她的顾魏，再也回不来了。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落在绣绷上，晕开了莲瓣的颜色，像一朵骤然绽放的血色花。

　　池野看着那滴泪，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疼惜，快得如同错觉。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冷了几分：“药凉了，伤身。”

　　说完，他抬脚走了出去，木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屋里的寂静。

　　巷口的风，卷着槐花香，吹过药铺的幌子。池野站在阴影里，抬头望着那扇紧闭的窗，眼底翻涌着黑气，像藏着万千鬼魅。

　　他抬手，指尖凝聚起一缕极淡的黑气，轻轻一弹，那黑气便化作一道无形的屏障，笼罩了整间屋子。

　　护她，护她的执念，护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哪怕，这份护佑，他永远不会让她知道。

　　屋子里，莫思思终于抬手，拭去了那滴泪。她拿起银针，却终究还是放下了。

　　罢了。

　　等他回来，再一起做完吧。

　　她这样想着，将绣帕小心地收进匣子，然后端起桌上的药碗，一饮而尽。

　　药汁很苦，苦得她眼眶发酸。

　　可她知道，这苦，总比没有盼头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