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到那枚玉蝉时,一股冰凉的、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寒意,顺着指尖猛地窜了上来。
萧未影皱了皱眉,把这刚从夜市地摊上随手捞来的小玩意儿举到眼前。
雕工粗糙,玉质浑浊,边缘还有道深刻的裂纹,扔路边狗都不捡。
他正准备随手丢进抽屉,一阵毫无预兆的剧烈眩晕猛地攫住了他。眼前宿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舍友打游戏的骂娘声变得遥远模糊。
紧接着,一个清润如泉、却带着明显戒备与疏离的男声,毫无阻碍地在他脑海中直接响起:“……何人?何方妖法,竟能扰我心神?”
萧未影猛地甩头,幻听?熬夜赶论文后遗症?
“为何不答?”那声音再度响起,这次带上了几分被冒犯的不悦,字正腔圆,古意盎然。
不是幻听。
萧未影瞬间绷紧了背脊,第一反应不是撞鬼,而是哪个混账在用最新型的神经投射技术搞恶作剧。
“装神弄鬼,”
他压低声音,对着空气冷冷道,“谁?出来。”
“妖法?”脑海里的声音比他更疑惑,随即报上一串让他啼笑皆非的名头,“吾乃大启吏部侍郎,夏斐。阁下究竟何人?”
大启?吏部侍郎?萧未影差点气笑,现在搞沉浸式角色扮演的都这么疯了吗?
“行了,cosplay出门左转,剧本杀不送。”他没好气地怼回去,顺手想把玉蝉扔开。
“且慢!”那声音急急响起,带着真实的惊疑,“怪哉!我案前烛火为何无风自动,骤然摇曳?阁下那边……是何声响?似有千军万马奔踏,又似滚雷连绵不绝?”
萧未影动作顿住。他缓缓转头,看向窗外——宿舍楼下的城市主干道,车流如织,引擎与鸣笛声汇成一片嘈杂的海洋。
再回头,桌边的小风扇正嗡嗡转动。一个荒谬绝伦、却让他血液发冷的猜想,疯狂滋生。他死死攥住掌心冰凉坚硬的玉蝉,声音干涩:“你……现在是什么时辰,什么年份?”
“酉时三刻,启元二十三年,秋。”对方答得理所当然,随即反问,“阁下何故问此?”
萧未影迅速在电脑上输入“启元二十三年”。
搜索结果跳出来——一个存在于两千年前的短暂王朝。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了一下。
“我这边,”
他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地说,声音飘忽得像不是自己的,“是公元2024年,秋。”
漫长的死寂。久到萧未影以为那诡异的连接已经中断,久到他开始怀疑一切只是自己精神压力过大产生的癔症。
“……两千年……后?”夏斐的声音再次传来时,所有的戒备和疏离都消失了,只剩下无法掩饰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跨越无尽时空的颤抖。
时间的陷阱,在他毫无察觉时已然布下。
最初的震惊过后,是某种诡异的融洽。通过这枚神秘的玉蝉,他们能在脑海中对谈。
夏斐描述着他的世界:青砖黛瓦,烛影摇红,案牍劳形,朝堂纷争。萧未影则向他展示钢铁森林、信息洪流、触手可及的知识与遥远星辰的图片。
他们聊了很久,夏斐的声音清朗温柔,像晒过阳光的泉水,轻易渗透萧未影散漫但是习惯性冷漠疏离的外壳。他会好奇地追问“汽车为何物?”“电灯无需火烛?”,也会在萧未影简短提及课业压力时,温和地劝慰“劳逸结合,方是长久之道”。
萧未影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天握住玉蝉的时刻。他告诉夏斐,明天同一时间再聊。
夏斐只说了一个“好”字,却郑重得像一个承诺。
第二天,萧未影准时握住玉蝉。连接建立的瞬间,夏斐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却不再是昨日的清润,而是裹着浓重的疲惫与沙哑,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抵达:“你……终于来了。”
萧未影心头莫名一紧:“你声音怎么了?生病了?”
“无妨,”夏斐顿了顿,那停顿里压抑着太多情绪,“只是……等候许久。”
“久?”萧未影不解,“不就一天吗?”
死一般的寂静在脑海里蔓延。
良久,夏斐的声音飘忽得如同雪沫,带着全然的荒谬与一丝……绝望?
“一天……?”他每个字都吐得极其缓慢,像是用尽了力气,“你那边,仅过了一日?”
“是啊。”不祥的预感扼住萧未影的喉咙。
夏斐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毫无欢愉,只有认命般的苍凉。
“我这里,”他说,“已过去整整一年。”
“一年。”萧未影如遭雷击,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碰倒了手边的水杯。玻璃碎裂声惊动了打游戏的舍友,对方嘟囔着骂了句什么,他却全然听不见。
“你说……什么?”他死死攥着玉蝉,指节泛白。
“自你昨日离去,”夏斐的声音平静下来,那是一种耗尽所有激烈情绪后的死寂,“我这边,日月交替,寒暑一轮。我每日下朝、办公、用膳、就寝……皆会试着‘呼唤’你。起初是担忧,以为你遇了麻烦。半月后,是焦灼。三月后……是恐惧。”
他语气平淡地叙述着那三百多个日夜的漫长等待,每个字却都像烧红的针,扎进萧未影的耳膜。
“直到约莫半年后,我方隐隐察觉……我们之间的‘时间’,流速似乎不同。对你而言半日闲暇,于我,已是半载光阴。”
夏斐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萧未影,这一年……我过得很是艰难。”不是抱怨,只是陈述。却比任何控诉都让萧未影窒息。
“对不起……”他喉咙发紧。
“不必,”
夏斐立刻道,声音恢复了些许温和,“非你之过。只是这天堑……着实难熬。”他话锋一转,带上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你昨日……可曾想起过我?哪怕片刻?”
“当然。”萧未影脱口而出,心脏闷痛。他的一日寻常,对夏斐而言是望穿秋水的三百多天。他的偶尔走神思念,是对方支撑下去的全部意义。
“那便够了。”夏斐的语气忽然轻快了些,像是真的被安慰到,“日后,你只需记得,无论我这边过了多久,只要你来,我便在等。”这份沉重而毫无保留的依赖,让萧未影既悸动又恐慌。
他贪恋夏斐带来的温暖,那是他枯燥现实里唯一鲜活的色彩。可他也开始害怕,害怕这不对等的时间,最终会吞噬掉什么。
他预感到的结局,来得比他想象的更快,更残忍。
几次“日常”的联系后,萧未影再次拿起玉蝉时,传入脑中的声音,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那声音依然属于夏斐,却低沉、沙哑,带着岁月磨砺出的沧桑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夏斐?”萧未影的声音在发抖。
“嗯,我在。”回应他的,是一个温和但已然成熟、甚至显出几分暮气的嗓音。
“你那边……这次过了多久?”萧未影几乎不敢问。
短暂的沉默后,夏斐轻轻吐出一个数字:“二十年。”萧未影腿一软,跌坐回椅子上。
玉蝉冰冷的质感刺痛掌心。
二十年。
他这边匆匆数月,夏斐已独自走完小半生。
“你的声音……”他语无伦次。“无碍,”夏斐竟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苍老而温柔,“只是年岁到了。萧未影,我已近知天命之年了。”
在他不知道的、飞速流逝的另一个时空里,他的夏斐,他记忆中那个声音清朗、会好奇追问“电灯为何物”的青年官员,正不可逆转地老去。
萧未影听着夏斐用那已染风霜的嗓音,平淡地讲述他如何在这二十年里步步为营,从侍郎升至右侍郎,如何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立足,如何完成他曾经在“聊天”中提及的抱负。他拼命活,拼命向上,仿佛只为在每一次短暂的“通话”里,能对萧未影说一句:“你看,我过得很好,别担心。”
“别怕,萧未影,”夏斐像是感知到他灵魂深处的战栗,声音带着抚慰的力度,“即便老了,我依然是夏斐,依然是……心系于你的夏斐。”
但萧未影的恐惧已攫住心脏。下一次呢?下下次呢?这疯狂的时间流速会带走什么?
最终的告别,毫无奇迹。
又一段“日常”时间后(对夏斐,或许是又一个十年?萧未影已不敢深算),连接建立的瞬间,传来的是一阵微弱、断续、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喘息。
“夏斐!”萧未影对着玉蝉低吼,前所未有的恐慌淹没了他。
“……未影。”夏斐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平静,“这次……大概是真的……要道别了。”
“不准!你坚持住!我这就想办法,我……”萧未影徒劳地喊着,明知隔着两千年的时空,他什么都做不了。
“太医说……积劳成疾,心神耗损过度……”夏斐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含着笑意,“别费力了……能遇见你,与之倾谈……于我漫长孤寂一生……已是……莫大恩赐。”
“萧未影……”
他最后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耗尽一生的眷恋和勇气,“我心悦你。”然后,连接断了。
不是往常那种可以再次接通的暂时中断。而是某种本质的东西,随着那个遥远时空里生命的消逝,彻底、永远地沉寂下去。
玉蝉在萧未影掌心,凉得像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他输给了时间。
从此,萧未影活成了行尸走肉。他按部就班毕业,以惊人的冷酷和效率创立公司,将其迅速打造成商业帝国。
他身边名流环绕,绯闻不断,被贴上“风流薄幸”、“没有心”的标签。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个深夜面对满城灯火时,心口那个被时间蛀空的大洞,如何呼啸着寒风。
他开始疯狂搜寻一切与那个朝代、那个名字有关的痕迹。重金聘请专家,翻遍所有可能存有只言片语的古籍、县志、墓志铭。
一年,两年,无数资金投入,换来的是一次次“查无此人”的失望。一个古代的侍郎,在浩瀚历史中渺如尘埃。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以为自己追寻的只是一场跨越千年的幻梦时,在一本破烂不堪、边缘蛀蚀的地方县志不起眼的角落,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了几行小字上:
【夏斐,大启吏部右侍郎……】
【侍郎风姿卓然,然眉宇间郁结之气甚重,似有沉疴。】
【……常独坐出神,手中恒摩挲一物,状极珍视。问之,笑曰:“故人所赠,玉蝉耳。”】
【复问故人何在。】
【侍郎遥望天际,良久,轻语:】
【“其在……天外之天。”】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滴落在脆弱泛黄的古籍上,他手忙脚乱地擦拭,却擦不干心中的悲哀。
只有这几行.....他倾尽一生等待、思念、乃至燃尽生命去爱的证据,在历史中,只有这寥寥几行。
萧未影动用所有财力和资源,组织学者,依据这点破碎的信息和记忆中夏斐曾讲述的零星往事,艰难考证,最终为夏斐出版了一本薄薄的传记。
书成那日,他抚摸着封面上“夏斐”二字,窗外夕阳如血。
他穷尽现代的一切,换回了关于爱人的一本小书。而那个会在烛火下,带着温柔笑意对他说话的人,永远留在了两千年前,那个他再也触不到的、天外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