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庭深在锦绣庄园的第一个早晨，是被庄园管家周伯礼貌而疏离的敲门声唤醒的。
“霍先生，陆总七点准时出发。这是您的制服。”周伯递过来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西装，面料考究，剪裁合体，却带着某种不言而喻的符号感——它明确划分了雇佣关系。
霍庭深接过衣服，指尖触到细腻的羊毛质地。这比他过去三年穿过的任何一件衣服都要好，但穿在身上，却像一层无形的枷锁。
六点五十分，他已经在车库前等待。黑色劳斯莱斯幻影光洁如镜，倒映出他穿着司机制服的身影——合身得过分，像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制。霍庭深看着倒影中的自己，嘴角扯出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真讽刺，这套衣服比他出狱时穿的那身廉价运动服，更像囚服。
七点整，主楼的门打开。陆倩倩走了出来。
晨光中，她穿着一身象牙白西装套裙，同色系细跟高跟鞋，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露出修长优雅的脖颈。她手里拿着一只铂金包，腕间的百达翡丽在晨光中闪着冷冽的光。整个人精致得像刚从杂志封面走下来，与这栋奢华别墅融为一体。
她甚至没看霍庭深一眼，径直拉开后车门——这个动作让霍庭深微微一愣。作为司机，他本该为她开车门。
“愣着干什么？”陆倩倩已经坐进车内，声音隔着车窗传来，有些模糊，但其中的不耐烦清晰可辨。
霍庭深迅速绕到驾驶座，启动引擎。车内弥漫着淡淡的雪松香气，与她身上的冷香如出一辙。
“去公司？”他问，声音平稳。
“先去‘云顶’。”陆倩倩低头查看平板电脑上的邮件，语气公事公办，“九点前要到。”
云顶是江城最高端的私人会所，只对会员开放，入会费七位数起。霍庭深知道这个地方——三年前，他还是建筑系那个拿着全额奖学金、被导师称为“十年一见的天才”时，曾跟随教授去那里参加过一场学术酒会。那时他穿着租来的西装，站在落地窗前俯瞰江城夜景，以为未来触手可及。
真是年少无知。
车流早高峰，劳斯莱斯在拥堵的车流中缓慢前行。霍庭深专注驾驶，后视镜里，陆倩倩一直在处理工作，偶尔接听电话，言简意赅，每个指令都清晰果断。
“下个路口右转，走滨江路。”她突然开口，眼睛仍然盯着平板。
“滨江路正在施工，可能会更堵。”霍庭深说。他昨天研究过路线。
陆倩倩终于抬起头，透过镜子与他对视。她的眼睛很美，是那种带着锋芒的美，此刻正微微眯起，像在评估什么。
“我付你薪水，是为了让你开车，不是提供建议。”她的声音不高，却像细针一样扎人，“按我说的做。”
霍庭深握方向盘的手指收紧了一瞬，骨节微微泛白。他没有再说什么，在下个路口右转，驶入滨江路。
果然，施工路段堵得水泄不通。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已经八点二十。
“看来你的判断是对的。”陆倩倩突然说，语气听不出情绪，“但我不需要自作聪明的员工。记住这一点。”
霍庭深看着前方拥堵的车流，声音平静：“明白了，陆总。”
车最终在八点五十分抵达云顶。会所的停车场已经停满各色豪车，劳斯莱斯在这里并不算特别扎眼。
霍庭深停稳车，迅速下车为陆倩倩开门。这一次，她没有先动作，而是等他完成这个流程，才优雅地迈出车门。
“在这里等。”她吩咐，“可能需要两三个小时。”
“需要我准备什么吗？”霍庭深问。
陆倩倩已经转身走向会所入口，闻言停下脚步，侧过头来。晨光勾勒出她精致的侧脸轮廓，也照进了她眼中某种近乎残酷的清明。
“你需要做的，就是待在车里，保持安静。”她说，“如果饿了，后备箱有矿泉水。记住，不要下车走动，不要和任何人交谈，尤其不要让人知道你是我的司机。”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这身制服太显眼了。待在车里，别给我丢脸。”
说完，她径直走向会所大门。门口的服务生显然认识她，恭敬地鞠躬开门。
霍庭深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厚重的玻璃门后。停车场里有其他司机在抽烟闲聊，时不时朝他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他拉开车门，重新坐回驾驶座，关上车窗，将那些目光隔绝在外。
车厢里还残留着她的香气。霍庭深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背部的旧伤在隐隐作痛——每次阴雨天或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后都会这样。监狱医务室的那个老医生说，这些伤会跟着他一辈子，像某种耻辱的烙印。
十点左右，停车场陆续来了几辆新车。霍庭深注意到一辆红色法拉利停下，一个年轻男人下车后没有直接进会所，而是朝劳斯莱斯走来。
男人穿着骚气的粉色衬衫，手腕上的理查德米勒在阳光下晃眼。他敲了敲驾驶座车窗，脸上挂着玩味的笑。
霍庭深降下车窗。
“新来的？”男人挑眉打量他，“以前没见过。陆倩倩换司机了？”
霍庭深没有回答。
“还挺酷。”男人嗤笑一声，“知道里面在谈什么吗？听说你老板最近想收购城东那块地，可惜有人不卖面子。今天这场局，就是来‘疏通关系’的。”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不过我看悬。陆倩倩那女人，太硬了，男人都不喜欢太硬的女人，尤其是在床上——”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霍庭深突然推开了车门。动作不算猛烈，但恰到好处地撞在了男人的小腿上。不重，但足以打断他。
“抱歉。”霍庭深说，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注意到你在那里。”
粉色衬衫男人的脸沉了下来：“你他妈——”
“王少，怎么还在这儿？”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陆倩倩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会所门口，身旁跟着几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她脸上带着社交式的微笑，但眼神冰冷。
被称作王少的男人立刻换了副面孔，笑嘻嘻地转身：“陆总！正要进去呢，碰到你司机，聊了两句。”
“是吗？”陆倩倩走过来，目光在霍庭深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王少，“我司机不爱说话，要是冒犯了王少，我替他道歉。”
“哪能啊！”王少摆摆手，眼睛却还盯着霍庭深，“就是觉得陆总眼光好，连司机都挑得这么……特别。”
最后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陆倩倩笑了，那笑容完美无瑕，却让霍庭深背脊发凉。他见过这种笑——在商界报道的照片上，在她面对难缠对手时。
“说到特别，”陆倩倩的声音清晰而平稳，足以让周围几个人都听清，“王少知道我这司机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王少来了兴趣：“哦？难道是什么特种兵退役？”
“比那有意思。”陆倩倩缓步走到霍庭深身边，侧头看他，像是在欣赏一件物品，“江城大学建筑系的高材生，拿过全国设计大奖。”
周围几个人露出些许惊讶。王少吹了声口哨：“人才啊！那怎么跑来当司机了？”
陆倩倩没有立即回答。她伸出手，用戴着钻戒的食指，轻轻拂过霍庭深制服的肩章——一个微小而充满占有欲的动作。
“因为，”她缓缓道，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冰锥，“他坐过牢。故意伤害罪，三年。”
空气凝固了。
停车场突然安静得可怕。那几个中年男人的表情变得微妙，王少则挑起了眉，眼中的玩味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哦——”王少拉长声音，“原来是这么回事。”
霍庭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像无数根针，刺穿着他勉强维持的体面。背部的伤疤开始剧烈灼痛，喉咙发紧，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看着前方某处虚空。
陆倩倩还在说话，声音轻快得像在谈论天气：“所以我说，人这一生，一步错步步错。再好的才华，一旦有了污点，就只配做些基础工作了。”
她转向霍庭深，语气变得公式化：“去把车开到门口。我和几位老板还有事要谈。”
霍庭深机械地点头，坐回驾驶座。车门关上的瞬间，他听到外面传来王少的笑声：“陆总驭人有术啊，连这种人都能用得顺手……”
引擎启动，隔绝了后面的对话。
霍庭深握着方向盘，看着后视镜中的自己。制服笔挺，面容英俊，但镜中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暗潮汹涌。他想起了监狱里的第一个月，被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狱警的靴子踩着他的头，说：“长得再人模狗样，进来了就是垃圾。”
原来，在哪里都一样。
他将车开到会所正门，等待。透过玻璃幕墙，他能看到会所大堂的一角。陆倩倩正与那些人谈笑风生，手里端着香槟杯，姿态优雅从容。某个瞬间，她似乎朝窗外瞥了一眼，目光与他的相接。
隔着玻璃和距离，霍庭深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能想象——那种冷静的、评估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像在看一件工具，或者一条驯服的狗。
他转开视线，看向方向盘上劳斯莱斯的标志。那个飞翔的女神像在晨光中熠熠生辉，象征着奢华、地位和遥不可及的梦想。
真是绝妙的讽刺。
两小时后，陆倩倩独自走出会所。她坐进后座，带来一身淡淡的酒气和冷香。
“回公司。”她吩咐，声音有些疲惫。
车驶出云顶，汇入车流。一路沉默，直到经过江城南区一片老旧居民楼时，霍庭深突然开口：“前面能停一下吗？五分钟。”
陆倩倩从文件中抬起头：“理由？”
“我母亲住这附近。”霍庭深说，声音平稳，“昨天她手术，我想去看看情况。很快。”
后视镜里，陆倩倩挑了挑眉。她看了眼窗外破败的街区，又看了看时间。
“给你十分钟。”她说，“别耽误我下午的会议。”
霍庭深将车停在路边，下车快步走向其中一栋居民楼。陆倩倩透过车窗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楼道里，眼神复杂。
她拿起手机，拨通助理林薇的电话：“城东那块地，王氏还是不肯松口？”
“是的陆总。王董咬死要加价30%，否则免谈。”
陆倩倩冷笑：“他儿子刚才在停车场，对我的司机表现出了过分兴趣。”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您是指……”
“查一下王少最近的动向，尤其是他那些见不得光的爱好。”陆倩倩说，“另外，霍庭深母亲的住院费，以匿名方式结清，转到江城最好的私立医院。做得干净点。”
“明白。那霍庭深本人……”
“继续观察。”陆倩倩顿了顿，“我要知道他每天做了什么，见了谁，尤其是……他有没有试图联系过去的人。”
挂断电话后，陆倩倩看向那栋居民楼。不久，霍庭深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保温盒。他走到车边，没有立即上车，而是站在路边，打开保温盒看了一眼。
即使隔着距离，陆倩倩也能看到他脸上瞬间柔和的表情——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真实的温和。但只是一瞬，他就恢复了平日的冷漠，盖上保温盒，坐回驾驶座。
“谢谢。”他启动引擎时说。
“你母亲情况如何？”陆倩倩问，重新低头看文件，像是随口一问。
霍庭深有些意外地看了后视镜一眼：“还好。手术顺利，需要静养。”
“嗯。”陆倩倩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车继续前行，驶向繁华的市中心。两个人都沉默着，但车厢内的气氛已经与来时不同。某种无形的张力在空气中蔓延，混合着羞辱、算计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陆倩倩知道，她今天的行为越界了。她本不必当众揭露霍庭深的过去，不必用那种方式践踏他的尊严。但她还是做了——为什么？
因为她需要他明白自己的位置？
因为她享受这种掌控感？
还是因为……当王少用那种下流的眼神打量霍庭深时，她内心涌起的那股莫名的烦躁？
陆倩倩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她不喜欢这种失去精准计算的感觉。霍庭深是一颗危险的棋子，她必须牢牢控制，不能有任何偏差。
哪怕这意味着，要亲手碾碎他仅剩的骄傲。
车抵达陆氏集团总部大厦。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耀，像一座现代图腾。
霍庭深停好车，为陆倩倩开门。这一次，她下车时看了他一眼——真正的、仔细的一眼。
“下午三点，准时在这里等我。”她说，“记住，别再自作主张。”
“是，陆总。”
陆倩倩转身走向大厦，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霍庭深站在原地，看着她被一群高管簇拥着走进旋转门，消失在那座光鲜亮丽的堡垒中。
他回到车上，没有立即离开。车厢里还残留着她的香气，混合着空调冷气，让人清醒得可怕。
霍庭深拿出手机，翻到通讯录最底部的那个号码——标注只有一个“李”字。他盯着那个号码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需要钱，需要资源，需要重新站稳脚跟。而陆倩倩，无论她出于什么目的，目前是他唯一的跳板。
哪怕这跳板布满尖刺。
霍庭深启动引擎，将车开往地下停车场。后视镜中，陆氏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正午刺眼的阳光，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宝石。
而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困在了这座宝石迷宫中。
唯一的出路，是继续向前，哪怕每一步都踩在尊严的碎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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