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枝做了许觅清三年保镖,也当了三年替身。
小少爷醉酒后搂着他脖子喊哥哥的名字,用鞭子抽着他背说“你连替他都不配”。
直到顾南枝听见许觅清在包厢里笑:“喜欢他?我哥养的一条狗而已。”
他沉默地烧了所有许觅清的照片,回到老家开了个面馆。
三个月后,许觅清踹开门,红着眼把一叠钞票摔在桌上:“跟我回去。”
顾南枝擦着杯子没抬头:“许少,赎身期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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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像被打翻的墨,浓稠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霓虹之上。酒吧街正是最喧嚣的时刻,各色灯光混杂着震耳欲聋的音浪,从无数扇虚掩的门里溢出来,淌了满街,又被更深的暗处无声吞噬。空气里浮着酒精、香水、汗液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气息,粘稠得仿佛有了实体。
“暗色”是这条街上最隐秘也最昂贵的销金窟,会员制,私密性极好。走廊尽头最深处的包厢,厚重的隔音门将外界的喧嚣滤得只剩一层模糊的背景音,内里却自成一方天地。水晶吊灯洒下暖昧昏黄的光,落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也落在散落一地的空酒瓶和横七竖八歪倒的躯体上。烟雾缭绕,劣质的雪茄混合着高级香水尾调,气味令人微醺。
许觅清陷在中央宽大的真皮沙发里,两条长腿随意地架在面前的水晶矮几上,脚踝伶仃,一只皮鞋要掉不掉地挂在脚尖,随着包厢里震动的低音炮音乐轻轻晃着。他身上那件丝质衬衫扣子解开了大半,露出的锁骨和一片胸膛在昏暗光线下白得晃眼,脸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眼尾也染着红,像是哭过,又像是醉意上涌。他手里攥着一只剔透的水晶杯,琥珀色的酒液在里面危险地打着旋儿。
“所以,觅清,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旁边凑过来一张同样泛着酒意的脸,是某个建材集团的小公子,语气带着怂恿和看好戏的意味,“你哥下个月婚礼,请柬都满天飞了,折腾了三年,看来这次来真的了,你就真这么干看着?要我说,你就该去闹一场,谁不知道你许小少爷的脾气?凭什么便宜了林家那丫头?还有啊……你跟顾南枝……是怎么个情况?”
许觅清没立刻接话,只是仰头将杯中残酒一口饮尽,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灼起一片热意。他随手把杯子扔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钝响,没碎。然后他偏过头,眼神有些涣散,又慢慢聚焦,落在包厢角落里一个沉默的身影上。
顾南枝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与这糜烂的环境格格不入。黑色西装一丝不苟,连袖口的扣子都系得严严实实,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平视前方虚空某一点,对周围的调笑、酒气、甚至是偶尔飘来的几道或好奇或鄙夷的视线,都毫无反应。只有额发在空调冷气的吹拂下,极轻微地动了动。
“他?”许觅清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破碎的轻佻,手指遥遥一点,正指向顾南枝,“你们说他啊?”
包厢里瞬间静了一瞬,所有的目光,明里暗里,都聚焦到了那个角落里的保镖身上。
顾南枝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但身体依旧纹丝不动,连呼吸的节奏都仿佛没有变化。
许觅清像是得到了某种鼓励,或者说,被酒精和某种积郁已久的情绪彻底点燃了。他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脚步有些虚浮,踉跄着朝顾南枝走去。水晶吊灯的光追着他,在他身后拖出一道摇晃的影子。
他在顾南枝面前站定,很近,近得能闻到顾南枝身上极淡的、与他截然不同的皂角气息,清爽,干净,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秩序感。许觅清仰着脸,眼神迷离地描摹着顾南枝的轮廓,从硬朗的眉骨,到挺直的鼻梁,再到总是紧抿着的、线条冷硬的唇。
“看见了吗?”许觅清回过头,对着沙发上的狐朋狗友,也像是自言自语,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这张脸……是不是很像?尤其是这双眼睛……”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滚烫的酒气,虚虚划过顾南枝的眼角,“我哥找来的。多贴心啊,是不是?知道我舍不得,找这么个……赝品,来陪我。”
他的指尖没有真正碰到皮肤,顾南枝却觉得被那视线和话语烫了一下,胃里某种沉滞的东西开始缓慢翻搅。
“许少,这话说的,”有人起哄,“赝品也是品,何况顾保镖这身材这脸,放哪儿不是极品?你就没点……别的想法?”
许觅清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吃吃地笑起来,笑得肩膀都在抖,眼角那抹红更艳了。他忽然踮起脚,手臂软软地环上顾南枝的脖颈,整个人几乎挂了上去,温热的、带着酒意的呼吸喷在顾南枝的耳廓。
顾南枝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他能感觉到怀里这具身体的柔软和滚烫,也能闻到他发间昂贵的洗发水香味混杂着浓烈的酒气。许觅清的脸颊贴着他的颈侧,嘴唇开合,湿热的气息搔刮着他的皮肤。
“哥……”一声含糊的、带着无限依恋和委屈的呓语,滚烫地钻进顾南枝的耳朵里,“你别娶她……好不好?你看看我……你看看清清啊……”
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顾南枝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然后在那最深处,最柔软的角落,缓慢地、残忍地转动。
包厢里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近乎暧昧又极度诡异的一幕。
顾南枝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隐现。他能感觉到许觅清身体细微的颤抖,也能感觉到自己血液一点点冷却下去的声音。他没有动,没有推开,也没有回应,只是依旧维持着那个挺直站立的姿势,像一尊真正失去了所有感知的雕像。
许觅清似乎不满于他的毫无反应,环着他脖颈的手臂收紧了些,柔软的唇似有若无地擦过他的皮肤,更多含混的、带着哭腔的呼唤溢出:“哥哥……疼疼我……”
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松脂。直到许觅清仿佛耗尽力气,整个人往下滑落,顾南枝才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手臂机械地抬起,稳稳托住了他下滑的身体,将他半扶半抱回沙发。
许觅清一沾沙发就蜷缩起来,脸埋进臂弯,只剩下单薄的肩膀细微地耸动。
刚才提问的小公子看着这一幕,眼里闪过更加兴味盎然的光,他凑得更近些,压低声音,用一种“咱们自己人”的语气问:“哎,觅清,说真的,你跟这顾南枝……处了也有小三年了吧?日日夜夜跟着,他就真只是个替身?你就……没动过半点别的心思?我看他刚才那样儿,可不像对你没意思。”
许觅清从臂弯里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经变了,变得锐利,冰冷,带着一种被冒犯的、高高在上的恼怒。他狠狠抹了一把脸,像是要擦掉什么不洁的东西,目光扫过角落里重新站定、仿佛一切未曾发生的顾南枝,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讥诮的、破碎的弧度。
“喜欢他?”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酒精浸泡后的沙哑和一种刻意夸张的轻蔑,“开什么玩笑?顾南枝?”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精准地掷向那个沉默的角落。
“他不过是我哥养的一条狗罢了。”
“听话,好用,长得还有几分像主人。”
“狗而已,也配谈喜欢?”
话音落下的瞬间,包厢里爆发出几声附和又暧昧的哄笑。没有人注意到,或者说,没有人关心,角落里的顾南枝,那低垂的眼睫下,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是如何彻底寂灭、沉入无边永夜的。
他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只是那山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
凌晨三点,“暗色”终于散场。许觅清醉得几乎不省人事,是被两个服务生搀扶着出来的。夜风一吹,他胃里翻江倒海,扒着路边装饰用的欧式路灯杆吐得一塌糊涂,昂贵的衬衫前襟污秽不堪。
顾南枝沉默地站在半步之外,等他吐完,才上前,动作近乎程式化地递上一块干净的手帕和一瓶拧开的矿泉水。许觅清没有接,只是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茫然地看了他几秒,然后猛地挥手打掉。
“滚开!”声音嘶哑,充满戾气。
顾南枝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慢慢收回。他走到路边,拦下一辆等候的黑色轿车,拉开车门,然后转身,以一种不容抗拒但绝不逾越的姿态,将摇摇晃晃的许觅清半扶半塞进后座。
车子滑入凌晨空旷的街道。许觅清在后座蜷成一团,很快发出不平稳的鼾声。顾南枝坐在副驾驶,目光透过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却空洞无比的城市夜景。路灯的光斑在他脸上一明一灭,照不出丝毫情绪。
回到许家那座奢华却冰冷的大宅,管家和佣人早已习以为常,熟练地上前接替顾南枝,将许觅清扶上楼,送入卧室。顾南枝没有跟上去,他转身走向宅子西侧尽头,那间属于他的、永远整洁得如同酒店客房的房间。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主宅那边隐约传来的、佣人们压低声音的交谈和许觅清含糊的醉呓。
顾南枝没有开灯。他在黑暗中站了很久,久到眼睛适应了这片浓稠的墨色,能模糊看清房间简单的轮廓——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再无其他。他的东西少得可怜,几乎不像一个住了近三年的地方。
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最底层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钥匙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抽屉里没有文件,没有贵重物品,只有一个不起眼的铁皮盒子。
他捧着盒子,走到房间连接的小小阳台上。初夏的夜风带着微凉的湿意,拂过脸颊。远处城市的光污染让夜空呈现一种浑浊的暗红色,看不到星星。
他打开盒子。里面没有别的,只有厚厚一叠照片。是他偷拍的关于许觅清的某个瞬间,再偷偷打印出来珍藏。照片里的许觅清,有骄纵大笑的,有安静发呆的,有发脾气摔东西的,也有极少数、蜷缩在沙发角落睡着时,露出一点不设防的脆弱。
每一张,他都曾看过无数遍。他曾以为,自己小心翼翼地收藏、凝视这些瞬间,或许有一天,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真实的许觅清,一个或许不那么骄纵,不那么把他当替身,甚至……或许能看到他一点的许觅清。
多可笑。
指尖拂过最上面一张照片的边缘,照片上,少年时代的许觅清穿着白色毛衣,站在冬日的阳光里,笑容干净得有些刺眼。那是许觅清哥哥许觅远很久以前给他的,说:“南枝,你看看,这就是你要保护的人。他小时候,很可爱,对吧?”
是啊,很可爱。可爱到在那个混乱肮脏的街头,像一束毫无道理的光,照进了他泥泞不堪的童年。
可那束光,从来不是为了照亮他。那束光属于别人,他只是偶然被余光扫到的、地上的一滩积水,短暂地映出了一点虚幻的亮,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顾南枝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咔哒”一声,幽蓝的火苗窜起,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他将火苗凑近照片的一角。
纸张迅速蜷曲、焦黑,明亮的火舌贪婪地舔舐上去,将那些影像、那些他珍藏的、自欺欺人的瞬间,一一吞噬。火光映亮了他毫无表情的脸,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睛里,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一张,又一张。燃烧的灰烬带着余温,飘飘荡荡,落在阳台冰冷的地砖上,很快被夜风吹散,了无痕迹。
最后一张照片在火焰中化为乌有。铁皮盒子空了。
顾南枝看着最后一簇火星在指尖熄灭,升起一缕细细的青烟,很快消散在夜色里。
他回到房间,打开灯,开始收拾行李。动作不疾不徐,有条不紊。他的东西真的很少,几件换洗衣物,一些必要的证件,一个旧钱包,里面有一张褪色的、他和已故奶奶的合影。全部装进一个半旧的黑色双肩包,绰绰有余。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一层鱼肚白。他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神沉寂、下颌线条紧绷的男人。三年时光,似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却又好像改变了一切。
他背上包,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三年的房间,关上门,没有回头。
经过主宅时,他停下脚步,从外套内侧口袋里拿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简洁到近乎冷漠的辞职信,轻轻放在了客厅那张巨大的、光可鉴人的胡桃木茶几上,用一支钢笔压住。
晨光熹微,穿过高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寂寥的影子。
顾南枝走出许家那扇沉重的雕花铁门,融入渐渐苏醒的街道。他没有叫车,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走到一个公交站台。最早一班公交慢吞吞地驶来,他上了车,投币,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子启动,许家那座华丽的牢笼在视线里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街角。
他摸出手机,屏幕干净,没有任何未读消息或未接来电——许觅清从不会主动联系他,除非有事吩咐。他找到那个存为“许少”的号码,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停顿了几秒,然后下拉,选择了“加入黑名单”。
接着,是许觅远的号码,同样操作。
做完这些,他关掉了手机,放回口袋。
车窗外的城市飞速后退,高楼大厦逐渐被低矮的民居、杂乱的电线杆和开始摆早点的摊贩取代。空气里渐渐有了烟火气,包子蒸笼的热气,油炸食物的香气,还有清洁工扫地的沙沙声。
顾南枝靠着车窗,闭上眼睛。长途巴士的引擎声单调而持续,他却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虚脱的平静。
那条被养了三年的“狗”,终于自己咬断了锁链。
尽管,伤口深可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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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南枝回到的“老家”,其实是邻省一个依山傍水、节奏缓慢的古镇。他用这些年的积蓄,加上一笔为数不多但足够启动的退役金,在临河的老街盘下了一间小小的铺面。铺面原是一家经营不善的早点摊,位置不算顶好,但胜在安静,推窗可见缓缓流淌的河水,和河对岸绵延的苍翠小山。
他给它取名“南枝面馆”。名字朴素,一如店内装修。原木色的桌椅,擦得锃亮的操作台,墙上挂着一幅手写的、笔画略显生涩的“面”字。菜单简单,主打几样家常汤面、拌面,另有一些清爽小菜。味道说不上惊艳,但用料实在,汤头是每天清晨用新鲜猪骨鸡架慢慢熬的,面条是找了镇上手艺最好的老师傅定期压的,劲道爽滑。
开张头一个月,生意清淡。镇上人习惯了几家老字号,对这个突然出现的、沉默寡言且面容冷峻的年轻老板,多少有些观望。顾南枝也不急,每日按部就班,熬汤、备料、洒扫、煮面。空闲时,就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河面发呆,或者擦拭那些本就一尘不染的桌椅。他的生活被煮面的水汽、骨汤的香气、以及古镇悠长得近乎凝滞的时光填满,简单,重复,没有意外,也没有那些灼人的目光和刺痛心肺的话语。
偶尔,在深夜打烊后,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店面,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或风吹过老槐树的沙沙声时,心口那个被硬生生剜去一块的地方,还是会传来尖锐的钝痛。他会下意识摸出手机,屏幕漆黑,早已没有那个专属铃声的响起,也不会再有那个颐指气使或醉意朦胧的声音,叫他“顾南枝”,或者更残忍的——“哥哥”。
记忆却不受控制地回溯,尤其当他试图放空时,三年前初到许觅清身边的那些画面,总会格外清晰地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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