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三年前)
那是许觅远婚礼筹备最紧张的阶段,也是许觅清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许觅远把顾南枝带到许家那座华丽冰冷的别墅,在二楼那间充斥着昂贵香水味和压抑感的书房里,对他交代。
“觅清的情况,我之前大致跟你说过。”许觅远穿着剪裁合体的家居服,靠在宽大的书桌边缘,手里把玩着一个金属打火机,语气是一种混合着倦怠和掌控欲的平静,“他是我弟弟,从小被惯坏了,脾气不好。最近……情绪尤其不稳定。我需要一个绝对可靠的人,二十四小时跟着他,保护他的安全,也……”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顾南枝,那双和许觅清有几分相似、却更深沉难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也看着他点,别让他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
顾南枝站得笔直,目光落在许觅远身后书架某一点上:“明白,许先生。”
“你的资料我看过,能力我很放心。”许觅远走近几步,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他,那目光让顾南枝有些不自在,仿佛自己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更重要的是,你长得……有几分像我。”许觅远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或许,这能让觅清稍微安分一点。他知道你是我找来的。”
顾南枝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捏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许觅清,那个在许多年前混乱街头,曾像一束光一样出现的少年。许觅远找上他时,他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奶奶刚去世,自己因伤从原来的保镖公司离职,前途茫茫。许觅远提供的,不仅是一份报酬丰厚的工作,更像是一根救命稻草,一个接近那束早已遥不可及的光的机会——尽管是以“替身”这种荒谬又屈辱的方式。
“我会做好我的工作。”顾南枝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许觅远满意地点点头,按了内线电话:“带顾先生去少爷那边。”
第一次正式见到许觅清,是在别墅后面的玻璃花房里。正是午后,阳光透过玻璃顶棚,在郁郁葱葱的热带植物和娇嫩的花朵上投下斑驳光影。许觅清穿着一身白色的家居服,赤脚蜷在一张藤编吊椅里,怀里抱着一只暹罗猫,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毛。他侧着脸,阳光在他长而密的睫毛上跳跃,在挺直的鼻梁一侧投下浅浅的阴影,整个人美好得像一幅精心构图的油画。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来。
那一瞬间,顾南枝清晰地看到,许觅清眼中闪过的,先是迷惑,随即是毫不掩饰的惊艳,紧接着,那惊艳迅速被一种狂喜和某种近乎病态的炙热所取代。他从吊椅里跳下来,连猫从怀里滑落都顾不得,几步冲到顾南枝面前,仰着脸,眼睛亮得惊人。
“哥……哥哥?”他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手指甚至抬起来,似乎想要触碰顾南枝的脸,但在半空中又停住了。
顾南枝垂下眼,避开那过于灼热的视线,后退半步,微微躬身:“许少,我是顾南枝,您的新任保镖。”
“顾、南、枝……”许觅清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的光黯淡了一瞬,但随即又被更强烈的兴趣覆盖。他绕着他走了一圈,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他的脸,他的肩膀,他的腰,他的腿,毫不避讳。“我哥找来的?”他问,语气里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因为他没空陪我,所以找了你?”
“许先生嘱咐我保护您的安全。”顾南枝答非所问,声音依旧平稳。
许觅清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清脆,却莫名让人发冷。“保护我?”他凑近些,身上清甜的果香混合着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那你可要好好‘保护’我。”他刻意加重了“保护”两个字,眼神里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恶意和挑衅,“我最讨厌被拘着了。你要是敢管我,我就告诉我哥,让他换掉你。”
最初的几天,许觅清对顾南枝的态度反复无常。时而好奇地凑近,盯着他的脸看,喃喃自语“真像”;时而又因为一点小事,比如顾南枝阻止他深夜独自去飙车,或者坚持要他系安全带而大发雷霆,将手边能拿到的一切东西砸向他,用最恶毒的语言辱骂他“不过是我哥的一条狗”、“摆不清自己的位置”。
顾南枝从不还口,也不闪避那些并非瞄准要害的投掷物,他受过专业训练,是能判断威胁程度的。他总是等许觅清发泄完,精疲力尽地瘫倒在沙发或地毯上喘息时,才沉默地走上前,收拾满地狼藉,递上一杯温水或温毛巾。他的沉默和逆来顺受,某种程度上似乎助长了许觅清的脾气,但也奇异地,让许觅清在暴怒之后,偶尔会流露出一丝极快闪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或……无措。
第一次越界,发生在一个雨夜。许觅清又去了“暗色”,喝得烂醉。回来的车上,他一直在哭,含糊地喊着“哥哥别走”。回到别墅,佣人试图扶他上楼,却被他狠狠推开。他赤着脚,摇摇晃晃地往楼上走,却在楼梯中间滑倒,顾南枝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许觅清滚烫的身体靠进他怀里,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泪水的咸湿。他仰起头,迷蒙的泪眼在昏暗的楼梯灯光下,痴痴地望着顾南枝硬朗的下颌线,忽然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子,温热的唇胡乱地印在他的下巴和脖颈上。
“哥哥……你看看我……”他呜咽着,声音破碎,“你为什么不要我……我哪里不好……”
顾南枝全身僵硬,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怀里这具身体是他隐秘渴望却又深知绝不可触碰的禁忌。许觅清的亲吻毫无章法,却带着毁灭性的诱惑和绝望。他能感觉到自己理智的堤坝在崩塌边缘。
“许少,您喝醉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试图将怀里的人拉开一些。
“我没醉!”许觅清反而抱得更紧,整个人贴上来,带着哭腔命令,“抱我上去……像以前哥哥抱我那样……”
顾南枝闭了闭眼,最终还是用最稳妥的姿势,将许觅清打横抱起,稳步走上楼,送入他那间充斥着冷调和昂贵气息的卧室。他将许觅清放在柔软的大床上,刚要直起身,许觅清却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
“别走……”许觅清的眼神涣散,却又执拗,“陪我……哥哥……”
那一刻,顾南枝看着这张精致脆弱的脸,看着他眼中纯粹的依赖和渴求,即使那渴求的对象是另一个人,坚守了二十多年的原则和理智,轰然倒塌。他鬼使神差地,俯下了身。
那一夜混乱而荒唐。许觅清把他当成了许觅远,一遍遍喊着“哥哥”,动作间带着发泄般的占有和委屈的索取。顾南枝则沉默地给予他想要的,配合着他。在黑暗中将那张意乱情迷的脸深深印刻心底,同时品尝着自我厌恶和卑劣快感交织的剧毒果实。
第二天清晨,许觅清醒来,看到身边沉睡的顾南枝,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震惊、羞恼,以及一丝……了然后的冰冷。他没有尖叫,没有质问,只是沉默地起身,走进浴室。水声哗哗响起。
顾南枝也醒了,他没有动,听着浴室的水声,看着天花板,心口一片空茫的冰凉。
许觅清洗漱完毕出来,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还滴着水,脸上恢复了往常那种骄纵又疏离的神情。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还躺在床上的顾南枝,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昨晚的事,忘了它。”他顿了顿,补充道,“你长得像我哥,喝醉了,认错人而已。别以为有什么特别。”
顾南枝坐起身,沉默地点了点头。被子滑落,露出精壮上身几道新鲜的抓痕。
许觅清的目光在那痕迹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耳根却不易察觉地红了红。他转身走向衣帽间,丢下一句:“十分钟后,我要出门。”
从那之后,这种关系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外”和“利用”。许觅清每次在许觅远那里受了冷落或刺激,或者单纯心情极差、需要发泄时,便会喝得半醉,然后在只有顾南枝在场时,主动贴近,将他拉入情欲的旋涡。清醒时,他又会恢复成那个高高在上、对他呼来喝去、时不时用言语刺伤他的小少爷。
顾南枝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角色和位置——一个趁人之危的可悲替身,一个随时可以被丢弃的玩具。他唾弃这样的自己,却又无法抗拒每一次许觅清靠近时,那短暂拥有的虚幻温暖和亲密。他像一个瘾君子,明知是饮鸩止渴,却甘之如饴。他将所有的痛苦、卑微和那不见天日的爱恋,都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用最专业的保镖外壳紧紧包裹,扮演着一条忠诚、好用、且“长得有几分像主人”的“狗”。
直到酒吧包厢那句“狗而已,也配谈喜欢?”,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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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现在)
“老板,一碗牛肉面,多放香菜!”一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冲进面馆,熟稔地喊道,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顾南枝从回忆中抽离,应了一声:“稍等。”他起身走向操作台,动作利落地抓面、下锅、舀汤、铺上炖得酥烂的牛肉和翠绿的香菜。热气蒸腾,模糊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三个月了。古镇的生活平静如水。面馆的生意慢慢有了起色,多是附近的居民、学生,还有少数被网络推荐吸引来的游客。他们叫他“顾老板”或“小顾”,会跟他闲聊几句天气、生意,或者镇上的趣事。没有人知道他过去是谁,经历过什么。这种被剥离了所有过往身份、仅仅作为一个“面馆老板”存在的感觉,起初让他有些不适应,但渐渐成了一种疗愈。
只是,心口那个洞,依旧空荡荡的,风吹过时,会有冰冷的回响。他偶尔会从熟客或旅游杂志上,看到关于许家或林许联姻的零星消息,每次都会下意识移开目光,指尖却会微微发凉。
这天下午,没什么客人。顾南枝正在擦拭柜台,门上的风铃忽然清脆地响了起来。
他抬头,看到一个穿着浅色连衣裙、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女孩站在门口,有些腼腆地朝他笑了笑。女孩叫苏晓,是镇小学新来的音乐老师,租住在离面馆不远的老房子里,是店里的常客。
“顾老板,下午好。”苏晓的声音轻轻柔柔的,“我想……买点碱水面,晚上自己煮,您这儿有吗?”
“有,稍等。”顾南枝点点头,转身去后厨取面。苏晓跟了进来,站在操作台边,看着他动作。
“顾老板,你煮的面真好吃,汤特别鲜。”苏晓找着话题,脸颊微微泛红,“比我妈妈煮的还好。”
“谢谢。”顾南枝将称好的面装进袋子,递给她,语气礼貌而疏离。
苏晓接过袋子,却没有立刻离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袋口。“那个……顾老板,你平时……除了看店,还有什么爱好吗?镇子东头新开了个书吧,环境挺好的,听说周末还有民谣演出……”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脸更红了,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期待和紧张。
顾南枝愣了一下,显然明白了女孩的意思。他沉默了几秒,正斟酌着如何委婉而不伤人的拒绝,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门口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多了几个人影。
风铃没有响,门是被粗暴地推开的。
为首的人,逆着光站在门口,身形纤细却绷得像一张满弓。他穿着一身与这古朴小镇格格不入的昂贵黑色修身西装,头发似乎精心打理过,但有些凌乱,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苍白,眼眶却红得骇人,死死地盯着操作台边的两人,眼神像是要喷出火,又像是要落下冰雹。
许觅清。
顾南枝擦柜台的动作顿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抹布边缘被捏得变形。他感觉浑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又轰地一下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三个月,九十多个日夜,他以为自己至少可以平静面对,但真正看到这个人的瞬间,那些被强行压抑的疼痛、屈辱、甚至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死灰复燃的悸动,全都翻江倒海般涌了上来。
苏晓也察觉到了门口不寻常的低气压和来者不善的目光,她有些害怕地往顾南枝身后缩了缩,小声问:“顾老板,他们……是你朋友?”
朋友?顾南枝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他还没开口,许觅清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他走得很急,皮鞋踩在老旧但干净的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像踩在人的心口。
他的目光先是在苏晓泛红的脸颊和靠近顾南枝的姿态上狠狠刮过,那眼神阴鸷得吓人,然后才猛地转向顾南枝,死死锁住他。三个月不见,顾南枝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沉默冷硬的样子,只是身上没了那身刻板的黑西装,换上了简单的棉质T恤和长裤,围着一条深色围裙,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站在氤氲着面汤热气的小店里,竟然……有种诡异的平和感。
这种平和,像针一样扎进许觅清眼里,刺得他生疼。他这三个月是怎么过的?翻天覆地地找人,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像个疯子一样搜索顾南枝可能去的每一个角落。恐慌、愤怒、被抛弃的暴戾,还有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巨大的空洞感,日夜折磨着他。他打不通顾南枝的电话,冲到许觅远那里质问,却只得到一句冷淡的“他自己辞职走了,我难道还要管一个保镖的去向?”。他甚至怀疑过是许觅远把顾南枝藏起来了,为此又和哥哥大吵一架。
直到今天上午,下面的人才终于辗转查到线索,找到了这个偏僻的古镇,这家不起眼的“南枝面馆”。他立刻丢下一切,亲自赶了过来。一路上,脑子里设想了无数种见面时的场景,顾南枝可能会惊讶,可能会惶恐,可能会愧疚……唯独没想过,会看到这样一幕——顾南枝平和地站在他的小店里,和一个年轻女孩,气氛……融洽?
凭什么?他顾南枝凭什么可以抽身离开,过得如此平静?凭什么可以对别的女人露出……那种表情?(尽管顾南枝其实并没有什么表情)
滔天的怒火和被忽视的委屈,瞬间吞噬了许觅清仅存的理智。他猛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叠厚厚的、簇新的钞票,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啪”地一声狠狠摔在顾南枝面前的操作台上。钞票散开,有几张飘落在地。
“跟我回去。”许觅清的声音沙哑紧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小小的面馆里,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钞票摔在台面上的余响,和许觅清粗重的呼吸声。苏晓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攥住了手里的面条袋子。
顾南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那些散落的钞票上移开,重新落到许觅清脸上。他的眼神很深,很静,像两口结了冰的古井,映不出丝毫波澜。三个月前酒吧包厢里那句“狗而已,也配谈喜欢?”,仿佛还带着冰冷的回音,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回荡。
他抬手,拿起了之前擦拭柜台的那块抹布,开始慢慢地、仔细地擦拭着操作台上刚才被钞票碰过的地方,仿佛那里沾上了什么不洁的东西。然后,他抬起眼,看向许觅清,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甚至带着一点淡淡的、疏离的客气:
“许少,赎身期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