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舆论漩涡
“加练”成了秦屿生活中一项固定、且充满煎熬的日程。
每天深夜,当其他练习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或是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在公共练习室抠细节时,秦屿便要在众人复杂难言的目光中,独自走向三楼那间安静得过分、设备也过分精良的A-1练习室。
门一关,就是一个与外界隔绝,只属于他和沈清越的、微妙又诡异的空间。
沈清越说到做到。他真的是来“加练”的。舞蹈动作一遍遍抠细节,声乐从气息、发声位置到情感表达,逐一打磨。他专业、严格,甚至可以说是苛刻。一个简单的手部延伸动作,他能让秦屿重复上百遍,直到肌肉记忆形成,抬手便是最精准优美的弧度。一句歌词的转音,他能反复纠正,直到秦屿的嗓音在极度疲惫下,依然能稳定地发出他要求的、带着细微颤音的质感。
他很少说废话,指令清晰直接。秦屿做得好,他最多点一下头,淡淡说声“嗯”;做得不对,他会立刻叫停,亲自上前,用那修长的手指虚点着秦涯身体出错的部位,用平静无波却不容置疑的语调,指出问题所在。
“这里,核心没收紧。”
“眼神,你的眼神是散的,没有焦点。”
“情感不对。这首歌是挣扎,不是颓废。重来。”
没有温度,没有额外的情绪,仿佛秦屿真的只是一个需要重点雕琢的璞玉,而他只是尽一个导师的本分。
可秦屿无法忽略,当沈清越靠近时,那似有若无拂过他耳畔的气息;无法忽略,那双桃花眼在镜子里审视他时,偶尔掠过的一丝他看不懂的幽深;更无法忽略,每次长达两三个小时的高强度练习后,沈清越总会“恰好”递过来一瓶拧开的矿泉水,或是一条干净还带着清新香气的毛巾。
这种泾渭分明的割裂感——练习时的冷酷严厉,与间歇时那一点看似不经意的、却又精准戳破他疲惫的“关怀”——让秦屿无所适从。他像一根被反复拉扯的皮筋,在“沈导师”和“沈清越”两个身份带来的冰火两重天中,绷得越来越紧。
进步是显而易见的。第二次等级再评定,秦屿凭借扎实了许多的基本功和肉眼可见的舞台表现力,成功从F班升入了C班。主题曲直拍视频里,他不再是那个动作僵硬、表情管理失败的吊车尾,虽然离A班的游刃有余还有距离,但动作干净利落,眼神里也多了些内容,竟然意外地吸了一小波“努力逆袭”、“笨鸟先飞”的好感粉。
宣布评级时,沈清越坐在导师席上,隔着人群,对他露出了一个在镜头前无可挑剔的、带着鼓励的温和笑容。秦屿在台上鞠躬感谢,与那道目光相接的瞬间,心脏却漏跳了一拍,随即涌上的是更深的复杂情绪。
他知道,这“进步”里,有多少是沈清越那些深夜“加练”的结果。这让他无法坦然接受那些“努力终有回报”的赞誉。
然而,随着排名上升和镜头增多,某些变化也开始悄然滋生。
最初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议论,在练习生之间悄悄流传。
“哎,你们发现没,沈老师好像特别‘关照’那个秦屿啊?”
“可不是,每次大课点评,就算秦屿没什么大错,沈老师也总能单独点他两句。”
“何止!我听说……有人晚上看到秦屿去三楼那间高级个人练习室,那可是导师专用的……”
“真的假的?沈老师亲自给他开小灶?凭什么啊?”
议论声像角落里滋生的霉菌,起初不起眼,却迅速蔓延。目光开始变得复杂,羡慕逐渐掺杂了探究,好奇里混入了不易察觉的嫉妒和轻蔑。秦屿能感觉到,在食堂,在走廊,在练习的间隙,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变多了,那些视线带着重量,窃窃私语如同蚊蚋,嗡嗡作响,挥之不去。
周明还是那个大大咧咧的样子,偶尔搂着秦屿肩膀开玩笑:“行啊兄弟,深藏不露,连顶流导师都对你青眼有加!苟富贵,勿相忘啊!”但秦屿看得出,周明眼底也有一丝不解和疑惑。
直到第一次公演分组。
公演曲目公布,是一首节奏感极强、舞蹈动作复杂、对C位要求极高的唱跳曲目。选C位的方式,是组内成员匿名投票。
秦屿所在的小组,实力参差不齐。有从A班掉下来的vocal强者,也有从B班升上来的舞蹈担当。秦屿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默默选了组里公认舞蹈最强的一位。然而,当票数公布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秦屿的名字后面,画着一个小小的“正”字,五票。
而那位舞蹈担当,只有三票。
“不可能!”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是同组的孙皓,一个从B班掉下来的练习生,舞蹈功底不错,但性格有些急躁,“秦屿他……他凭什么?”
组内气氛瞬间凝固。其他几个成员面面相觑,有人低头不语,有人眼神飘忽。秦屿自己也懵了,他清楚自己的水平绝对不足以服众担任C位。
“票是大家匿名投的,结果就是这样。”负责主持的选管姐姐公事公办地说,“C位,秦屿。大家抓紧时间开始练习吧。”
“我不服!”孙皓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他猛地转向秦屿,目光像是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秦屿,你自己说,这C位你拿着不烫手吗?就凭你那些‘加练’?”
“加练”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充满了讥讽的意味。
练习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秦屿身上,那些目光里,有不屑,有了然,有看好戏的兴味,也有几分同情。
秦屿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他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他想反驳,想说这不是他搞的鬼,可看着孙皓愤恨的眼神,和其他人沉默却含义丰富的表情,他知道,解释在此刻苍白无力。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
“吵什么?”一个清润温和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沈清越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手里拿着流程板,似乎只是路过。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淡淡扫过剑拔弩张的几人,最后落在秦屿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沈老师!”孙皓像找到了主心骨,立刻上前一步,语气激动,“C位投票有问题!秦屿他……”
“投票是匿名进行的,程序没有问题。”沈清越打断他,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结果既然已经产生,就该尊重。把精力放在练习上,比质疑队友更有用。”
他顿了顿,看向秦屿,声音依旧是公事公办的导师口吻:“秦屿,C位责任重大,你基础弱,更要多下功夫,别拖累整个小组。”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离开了练习室。
沈清越的话,看似公正,甚至带着对秦屿的敲打。但在场的都不是傻子。他那句“基础弱,更要多下功夫”,在孙皓等人听来,无异于坐实了秦屿“德不位”的事实,而最后那句“别拖累整个小组”,更是将秦屿架在了火上烤。
孙皓狠狠瞪了秦屿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走到练习室另一边。其他组员也纷纷散开,各自练习,但那种无形的隔阂和低气压,已经弥漫开来。
秦屿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只觉得那些无形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沈清越最后看他那一眼,平静无波,却让他从心底发冷。他知道,沈清越是故意的。故意不解释,故意用那种方式“维护”规则,将他推到风口浪尖。
这比直接骂他一顿,更让他难受。
公演前的练习,对秦屿来说成了一种折磨。作为C位,他需要承担更多的部分,跳更复杂的走位,唱更难的段落。组员们表面上配合,但那种疏离和隐隐的不服气无处不在。一个配合动作,孙皓总会“不小心”慢半拍,让他差点摔倒;集体走位时,也总有人“无意”地挡在他前面。指导老师指出问题,目光也总是先落在他身上。
“秦屿,这个动作你是C位,要更突出!”
“秦屿,表情!你的表情跟不上音乐!”
“秦屿,怎么又错了?集中精神!”
汗水浸透了一次又一次练习服,肌肉酸痛得快要失去知觉,但比身体更累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孤立和无声的指责。他像陷入了一个透明的泥沼,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而沈清越,再也没有单独来过他们组的练习室。只是在一次全体练习生大会上,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尊重舞台,尊重队友,也尊重自己”,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掠过秦屿所在的方向。
这天深夜,又一次“加练”结束。秦屿几乎虚脱,汗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地板上积了一小滩。沈清越依旧递过来水和毛巾,这一次,秦屿没有接。
他撑着发颤的膝盖,抬起汗湿的脸,看向站在灯光下,依旧清爽干净、仿佛不染尘埃的沈清越,声音因为过度疲惫和某种压抑的情绪而嘶哑:“为什么?”
沈清越拿着矿泉水的手顿了顿,挑眉看他。
“C位的投票……”秦屿喘了口气,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邃的桃花潭里看出点什么,“是你做的,对不对?”
沈清越静静看了他几秒,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将水和毛巾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反问:“你觉得是,那就是了。重要吗?”
“重要!”秦屿的声音拔高了一些,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委屈,“你知道他们现在怎么看我吗?说我靠……靠不正当手段上位,说我不配!我在组里根本待不下去了!沈清越,你到底想干什么?把我捧高,再看着我摔下来,很有意思吗?”
他以为“加练”已经是沈清越的捉弄,却没想到还有更狠的。把他推到他不配的位置,承受所有人的非议和排挤,这比任何直接的刁难都更诛心。
沈清越听着他激动的质问,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他往前走了一步,靠近秦屿。
秦屿下意识想后退,腿却酸软得不听使唤。
“我想干什么?”沈清越重复着他的话,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秦屿,是你自己站到了那里。投票是匿名的,没人拿枪指着他们的手,让他们选你。”
“可是……”
“没有可是。”沈清越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冰,“你觉得委屈?觉得被排挤?觉得全世界都在针对你?”
他忽然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这算什么?秦屿,这连娱乐圈最微不足道的一粒灰尘都算不上。真正的针对,是让你连站在这里觉得委屈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目光扫过秦屿因为激动和疲惫而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因为愤怒而格外明亮的眼睛,语气缓了下来,却更让人心头发冷。
“如果你连组内这点小小的不服气都压不下去,如果因为别人几句议论就怀疑自己、动摇退缩,那你趁早收拾东西回家。这个C位,这个舞台,这个圈子,都不适合你。”
“沈清越‘特别关照’你?”他微微倾身,凑近秦屿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吐出的话语却字字如冰,“那你就‘用’好这份‘关照’。用你的舞台,用你的表现,堵住所有人的嘴。让他们看看,我沈清越‘看上’的人,到底配不配。”
秦屿浑身一颤,猛地抬眼看他。
沈清越已经直起身,恢复了那副疏离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些冰冷又尖锐的话不是出自他口。
“毛巾和水,记得用。明天同一时间,我不希望看到你因为今天的情绪,而影响了练习效果。”
他说完,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门口。手搭上门把时,他侧过头,看了秦屿一眼。
“记住,镜头前面,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能让你站稳的,只有你自己。”
门开了,又关上。
空旷的练习室里,只剩下秦屿一个人,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他却顾不上去擦。
沈清越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将他连日来的委屈、愤怒、自我怀疑,狠狠凿开了一个口子。冰冷的风灌进来,让他浑身发冷,却又奇异地,将那团乱麻般的情绪,吹散了些许。
是啊,委屈有什么用?辩解有什么用?怀疑自己又有什么用?
票不是他投的,但C位是他必须承担的责任。
沈清越是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到了悬崖边。是摔得粉身碎骨,还是长出翅膀,现在,选择权似乎又回到了他自己手里。
他看着镜子里那个大汗淋漓、狼狈不堪,眼神却因为愤怒和不甘而亮得惊人的自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挺直了因为疲惫而微微佝偻的脊背。
然后,他走到凳子边,拿起那瓶水,拧开,仰头,一饮而尽。水流划过喉咙,带着凉意,却仿佛浇熄了心头的某团邪火。
他抓起毛巾,狠狠抹了把脸,然后走到练习室中央,重新打开了音乐。
镜子里的青年,眼神不再迷茫,也不再充满怨愤,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凶狠的专注。
舆论的漩涡已经将他卷入,退路似乎已被斩断。
那么,就像沈清越说的,用舞台,用实力,杀出一条路来。
音乐炸响,秦屿的身影,再次跃动在冰冷的镜面之中。这一次,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