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莉的房间被彻底封存的那天,斯宾塞站在走廊尽头,看着仆人用白布罩住钢琴、书架和那架空摇篮。布料落下时扬起细小的尘埃,在穿堂风里打着旋,像些无声的叹息。
从那天起,城堡里的空气仿佛被抽走了一半。母亲把自己关在卧室,窗帘永远拉得严严实实,只有在深夜,斯宾塞才能听见那扇门后传来压抑的啜泣,像冰锥一样扎进他的耳朵。父亲则把所有精力投入家族事务,餐桌上的沉默越来越长,刀叉碰撞的声音都带着种刻意的、冰冷的节奏。
他们很少再看他。
偶尔目光交汇,母亲的眼神会骤然涣散,像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然后飞快地别过脸,指尖绞着裙摆;父亲则会皱起眉,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站直,斯宾塞,你是霍华德家的继承人。”
“继承人”三个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肩胛骨上。
他开始接受更严苛的训练。黎明即起,在冰冷的石厅里练习剑术,导师的木剑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一道道红痕;上午是拉丁语和历史课,稍不留神就会被父亲请来的学者用戒尺抽打手心;下午则要学习家族账目,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像蠕动的虫子,爬得他眼睛发疼。
有次他算错了一笔支出,父亲把账本摔在他面前,皮质封面砸在石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海莉从不会这么马虎。”父亲的声音很平,却比任何斥责都要锋利。
斯宾塞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低着头,看着账本上晕开的墨渍,像滴落在雪地里的血。他想说“我不是海莉”,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那天晚上,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从床底翻出那个藏着海莉遗物的木盒。布偶熊的绒毛已经打结,银制小马车的轮子掉了一个,几根浅色的头发缠在盒角,像蛛丝一样纤细。他把脸埋进布偶熊里,闻到的却只有灰尘和自己的眼泪味。
他开始学着隐藏情绪。
剑术课上被木剑打倒,他会立刻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被戒尺打红的手心,第二天依然能稳稳地握住羽毛笔;餐桌上父亲再提起霍利,他只会垂下眼帘,轻声说“是,父亲”。
管家老艾伦看着他日渐沉默的样子,偶尔会偷偷在他的餐盘里多放块蜂蜜蛋糕——那是海莉生前最爱的甜点。斯宾塞每次都会把蛋糕吃完,甜味在舌尖化开时,心里却像被浸在冰水里。
九岁生日那天,母亲没有像往年那样给他唱生日歌,只是让仆人送来一件新的燕尾服。父亲则递给他一把银质小刀:“霍华德家的男人,从九岁起就要学会狩猎。”
猎场的风很冷,吹得他金色的卷发贴在额头上。他握着那把冰凉的小刀,看着父亲射杀一只小鹿,鲜血溅在雪地上,像朵绽开的红梅。
“你来。”父亲把刀塞到他手里,按着他的手,指向一只受伤的幼鹿。
幼鹿的眼睛很大,湿漉漉的,像海莉哭的时候的样子。斯宾塞的手抖得厉害,刀鞘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子。
“动手。”父亲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闭上眼睛,猛地刺下去。温热的血溅在他的手背上,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幼鹿的哀鸣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他却死死咬着牙,没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回到城堡时,他把自己泡在冰冷的浴缸里,一遍遍地搓洗手背上的血迹,直到皮肤发红发痛,那股腥气却像渗进了骨头里,怎么也洗不掉。
镜子里的男孩,有着和海莉一模一样的翠绿色眼眸,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光彩。他的嘴角总是抿着,像被线缝住了一样,眼神里的怯懦和恐惧,都被一层薄薄的冰壳盖住了。
那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里海莉穿着白色的睡袍,站在墓园的雪地里,朝他伸出手:“斯宾,过来。”他想跑过去,脚却像被钉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的身影被浓雾吞没。
他在尖叫中醒来,冷汗浸透了睡衣。窗外的月光落在地板上,像块冰冷的银箔。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那棵光秃秃的橡树,突然很想知道,自己心里的那点温度,是不是也像这树叶一样,掉光了就再也长不回来了。
父亲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越来越近。斯宾塞迅速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把所有的颤抖和恐惧都压进喉咙深处。
他知道,天亮后,他还要继续做那个合格的继承人,那个不会哭、不会痛、不会想念弟弟的霍华德家的少爷。
这是他的责任。
哪怕这份责任,像副镀金的枷锁,正一点点勒进他的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