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庄园的晨祷钟声刚过第三响，斯宾塞已经坐在书房里，指尖悬在琴键上方。

新来的音乐教师是位银发老者，曾是宫廷乐师，此刻正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他：“《安魂曲》的第三乐章，注意左手的琶音，要像羽毛拂过水面。”

斯宾塞的睫毛垂下，遮住眼底的情绪。琴键在他指下流淌出清冷的旋律，每个音符都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却独独少了乐师所说的“水面的涟漪”。老者摇头叹息时，他只微微颔首：“是我未能领悟，先生。”

这是他学会的生存方式——用精准的措辞包裹自己，像给心裹上一层镀金的铠甲。

礼仪课上，导师教他如何在不同场合行屈膝礼：对王室成员需弯腰四十五度，对贵族同僚三十度，对平民则只需颔首。斯宾塞练习了三次便分毫不差，导师赞他“天生的贵族胚子”，他却盯着地板上的雕花，轻声回应：“承蒙谬赞，实不敢当。”

他的语言里永远塞满修饰词，像缀满蕾丝的袖口，层层叠叠，遮住最真实的皮肤。仆人问他“需要加条毛毯吗”，他会说“感谢关怀，目前的温度尚在适宜范围之内”；母亲偶尔问他“功课累吗”，他答“托您的福，一切进展顺遂”。

没人能从他的话里找到破绽，也没人能触碰到那些藏在辞令后的情绪。

诗歌课是唯一能让他稍显松弛的时刻。当拉丁文的诗句从舌尖滚出，那些关于月亮、荒原和永恒的意象，像细小的钩子，能暂时勾出心底的碎片。有次读到“双生的星子终将分离”，他的指尖突然攥紧了羊皮卷，指节泛白。

“斯宾塞少爷？”诗歌教师轻声提醒。

他迅速松开手，脸上恢复惯常的平静：“抱歉，先生，方才在思索诗句的隐喻结构，其内在的悲剧性与形式的典雅形成了奇妙的张力。”

教师满意地点头，未曾察觉他垂在袖摆下的手，正微微颤抖。

十二岁那年的家族晚宴，来了许多宾客。一位伯爵夫人笑着逗他：“听说霍华德家的小少爷样样精通，不如为我们弹首曲子？”

父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期待。斯宾塞走到钢琴前，坐下时，椅垫发出轻微的声响。他选择了一首轻快的圆舞曲，指尖在琴键上跳跃，旋律流畅得像条镀金的河。

宾客们纷纷赞叹，伯爵夫人更是夸张地拍手：“真是位小绅士！像极了您父亲年轻时的样子。”

斯宾塞起身行礼，脊背挺得笔直：“感谢您的溢美之词，夫人。能为诸位献上薄技，是我的荣幸。”

晚宴结束后，他在走廊遇见老艾伦。管家看着他发红的指尖——那是过度用力按琴键留下的痕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递给他一块温热的牛奶布丁。

斯宾塞接过，轻声道谢，转身回房时，布丁的温度透过瓷盘传来，烫得他指尖发麻。他把自己关在房间，从床底翻出那个木盒，看着里面霍利的遗物，突然很想对着空气大喊，想把那些精致的辞令、规矩的礼仪、所有人的期待，都狠狠砸在地上。

可他最终只是把布丁一口口吃完，甜味在舌尖化开，却像掺了玻璃碴。

第二天清晨，他依旧准时出现在书房，向教师行礼时，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先生，今日我们继续研习上周的赋格曲吗？”

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照进来，在他金色的卷发上投下斑斓的光斑，却照不进那双翠绿色眼眸深处的冰。他用华丽的辞令筑起高墙，把所有的思念、恐惧和委屈都锁在里面，像守着一座无人问津的孤岛。

只有在深夜，当城堡彻底陷入寂静，他才会坐在窗前，看着庭院里那棵橡树的影子，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喊一声：“霍利。”

没有修饰，没有伪装，只有最纯粹的、几乎要碎裂的思念。

但天一亮，他又会变回那个说着“承蒙关照”“不胜荣幸”的霍华德继承人，把所有的柔软都藏进镀金的辞令里，像藏起一块见不得光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