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庄园的雪,在那个冬天似乎永远下不完。
六岁的斯宾塞扒着婴儿房的门缝,看着壁炉里的火焰明明灭灭。海莉的摇篮空了,天鹅绒襁褓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旁边的矮柜上,像朵失去了水分的花。三天前,这里还回荡着两个孩子的笑声,海莉总是喜欢用小手抓他的头发,奶声奶气地喊“斯宾,斯宾”。
现在只剩下 斯宾塞。
海莉是突然倒下的。那天清晨,保姆发现他烧得滚烫,小脸通红,呼吸像破风箱一样急促。庄园里的医生来了又走,马车一趟趟冲向城里,带回的药却没能让那小小的身体暖和起来。斯宾塞被管家锁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隔壁传来母亲压抑的哭声,像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他的耳朵。
他撞过门,哭喊过,用小拳头捶打着冰冷的门板,可回应他的只有老艾伦沉郁的声音:“少爷,您不能进去,会传染的。”
传染?他不怕。他只想再看看海莉,看看那个总爱抢他玩具、却会在他摔倒时第一个爬过来的妹妹。他们的手指曾在阳光下并排伸直,小小的、肉肉的,指甲盖都泛着同样的粉。伯爵说过,他们是霍华德家族的双生子,是上帝赐予的两份荣耀。
可荣耀碎了。
海莉断气的时候,斯宾塞正透过钥匙孔往外看。他看见医生摘下听诊器,对着伯爵轻轻摇了摇头;看见母亲扑在摇篮边,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看见父亲站在窗前,背影僵硬得像尊石像。然后,有人用白布盖住了摇篮,那抹刺眼的白,比窗外的雪还要冷。
他没有哭。只是觉得喉咙里像堵了块滚烫的石头,烧得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葬礼那天,雪下得更大了。小小的棺材被抬出城堡时,斯宾塞站在二楼的窗后,看着那抹黑消失在墓园的方向。海莉的布偶熊还躺在他的枕头边,软乎乎的,带着妹妹身上淡淡的奶香味。他把脸埋进去,闻到的却是冰冷的雪味。
庄园里的气氛变得像块冻硬的面包。母亲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斯宾塞偶尔经过,能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父亲的话更少了,看他的眼神里,除了往日的威严,多了些复杂的东西,像审视,又像叹息。
“你是霍华德唯一的继承人了。”有次晚餐,父亲放下刀叉,突然开口。烛光在他琥珀色的眼眸里跳动,“从今天起,你要学会承担责任。”
斯宾塞低着头,看着盘子里没动过的牛排,突然想起海莉总是不爱吃青菜,每次都偷偷把豆子拨到他的盘子里。他的手指攥紧了餐刀,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
“说话。”父亲的声音沉了下去。
“……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轻轻一碰就会裂开。
从那天起,他的房间搬到了海莉曾经住过的那间。巨大的落地窗依旧对着庭院里的橡树,可他再也不会趴在窗边看雪了。他开始学拉丁语,学家族历史,学那些晦涩难懂的礼仪规范。每当老师夸他“聪明”“懂事”,他就会想起霍利撕坏他的练习本时,那副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的样子。
他变得越来越安静。在走廊里遇见仆人,会下意识地避开;家族聚会上,总是缩在最角落的位置,用银质托盘挡住自己的脸。有次表兄妹们拉他去堆雪人,他看着他们滚雪球的样子,突然转身就跑——雪落在身上的感觉,太像那天盖在海莉身上的白布了。
夜里,他常常会惊醒。黑暗中,总觉得海莉还躺在身边,呼吸轻得像羽毛。他会伸出手,摸向旁边的位置,却只摸到一片冰冷的床单。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开始收集海莉的东西。那只银制小马车,那半块啃过的姜饼,还有妹妹掉在地毯上的几根浅色头发,他都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木盒子里,藏在床底最深处。
有天母亲来看他,发现他正对着空摇篮发呆。她走过来,轻轻抱住他,声音沙哑:“斯宾,忘了吧。”
斯宾塞没有说话,只是把脸埋进母亲的怀里,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水味,突然很想问问她:为什么消失的是海莉,不是我?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眼泪落在母亲的裙摆上,像颗很快融化的雪粒,没留下任何痕迹。
庭院里的橡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铅灰色的天空。斯宾塞站在窗前,看着仆人清扫积雪,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笑过了。他的世界里,那盏和他一起点燃的烛火,在那个冬天彻底熄灭了,只留下一地冰冷的灰烬,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