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正厅，气氛庄重肃穆。
鎏金瑞兽香炉里吐出袅袅青烟，是清冽平和的苏合香。长公主与沈啸之分坐主位左右，皆是朝服大妆，以示对皇后懿旨的恭敬。下首站着府里有头脸的管事、嬷嬷，俱都垂手屏息，鸦雀无声。
孙公公立于厅中，面白无须，眉眼天生带三分笑意，此刻却收敛得恰到好处，只余下宫中有品级内侍特有的恭谨与疏离。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手捧朱漆描金托盘，上覆明黄锦缎，看不清具体何物。
沈青岚踏进正厅门槛时，感觉所有人的目光“唰”一下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她心头猛跳，手心瞬间沁出薄汗，但脸上却极力维持着原主应有的温婉沉静，按照记忆中的礼仪，微垂着头，步履平缓而端正地走上前，在父母下首的位置，朝着孙公公的方向，盈盈拜下。
“臣女沈青岚，恭聆皇后娘娘懿旨，娘娘千岁千千岁。”声音清柔，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与恭顺，竟是一丝颤音也无。
孙公公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展开手中黄绫卷轴，清了清嗓子，用那特有的、不高不低却足够清晰的嗓音宣读起来。
懿旨内容并不复杂，无非是听闻昭华长公主之女沈二姑娘前日不幸落水受惊，现已痊愈，皇后心系侄女，特赐下宫中御制药丸两匣、上等官燕一盏、贡缎四匹、赤金簪一对、珍珠手串一双，以示抚慰，望其安心将养云云。
都是些常规的赏赐，除了规格稍高，显得皇后格外恩眷之外，倒也没什么特别。沈青岚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看来真是走个过场。
她依礼叩首谢恩，声音更加诚挚：“臣女叩谢皇后娘娘天恩，感激涕零，必当日夜祈福，愿娘娘凤体康健，福泽绵长。”
一套流程走完，孙公公合上懿旨，脸上那三分笑意又真切了些，亲手将懿旨交给长公主，又示意小太监将赏赐之物一一呈上给长公主过目。
长公主含笑谢过，又说了些“劳烦公公”、“娘娘厚爱”的客套话，吩咐人看座奉茶。
孙公公谢了座，只挨着半边椅子坐下，接过茶盏，却并不急着喝，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安静立在长公主身侧的沈青岚，笑着对长公主道：“长公主好福气，二姑娘瞧着气色恢复得不错，规矩礼仪更是没得挑，颇有您当年的风范。皇后娘娘在宫里也时常念叨，说长公主家的孩子，个个都是出挑的。”
长公主谦虚道：“公公过奖了，小孩子家，当不起。不过是守些本分罢了。倒是娘娘日日操劳六宫事宜，还惦记着这孩子，实在是让我们惶恐又感激。”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沈青岚眼观鼻鼻观心，做出娴静聆听的姿态，心里却转着别的念头。
【这孙公公说话真好听，滴水不漏的。皇后娘娘特意赏东西，真的只是关心侄女？还是做给旁人看的，显示对母亲这个长公主的恩宠？或者是……听说前朝最近好像不太平？父亲手握兵权，是不是有人想借此试探什么？唉，政治联姻家庭就是麻烦，收个赏赐都能脑补出八百个心眼子。不过应该没我什么事了吧？赶紧结束让我回去躺着吧，这身衣服头面好重，脖子要断了……】
她一边暗自吐槽，一边盼着这“接见”快点结束。
却不知，她这番关于“前朝不太平”、“兵权”、“试探”的随意联想，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厅内三人心中激起了不同程度的涟漪。
长公主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稳了稳，面上笑容依旧温婉得体。沈啸之坐姿笔挺如松，眉峰却几不可见地拢起一丝褶皱。
孙公公端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微不可查地停顿了半息，那总是带笑的眼睛，掠过一丝深沉的、几乎无法捕捉的锐光。他轻轻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笑容依旧：“长公主与国公爷教女有方，咱家回宫定当如实禀报娘娘，让娘娘也宽心。”他顿了顿，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又看向沈青岚，语气更加和蔼，“二姑娘此次受惊，娘娘甚是牵挂。说来也巧，三皇子殿下前几日在御书房伴驾，听闻二姑娘落水之事，还特意问起，说是他那里也得了几样不错的安神香料，若二姑娘需要，可使人去他殿中取用。”
三皇子？
沈青岚心里“咯噔”一下。原主记忆里，对这位三皇子殿下印象不深，只知是已故德妃所出，在几位皇子中不算最得宠，但似乎也颇得皇上看重，年前刚领了督办京畿卫戍的差事，风头正劲。他怎么会关注自己一个深闺女子落水的小事？还主动提出赠香？
这示好来得突兀，且透着蹊跷。
她连忙垂下眼睫，做出惶恐羞涩状：“臣女微末之身，怎敢劳烦三殿下挂心，更不敢僭越取用殿下之物。请公公回禀娘娘与殿下，岚儿已无大碍，谢殿下关怀。”
孙公公呵呵一笑：“二姑娘不必过谦，殿下也是一片好意。”他不再多说，起身告辞。
长公主和沈啸之亲自将孙公公送至二门外，看着宫车远去，这才回转。
回到正厅，挥退所有下人，只留心腹在门外守着，厅内的气氛瞬间沉凝下来。
“三皇子……”长公主缓缓坐下，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扶手，“他这是何意？”
沈啸之面色冷峻：“年前京畿卫戍调整，我驳了他几个人选。近日朝中关于北境粮草调配，我也未完全附议他的提议。”他看向妻子，“他这是，想从内宅着手？示好，或是试探？”
示好，拉拢手握实权的姑父。试探，看看镇国公府对他的态度，或者……是否有其他图谋？
长公主眉头紧锁：“岚儿尚未及笄，且一直养在深闺，与外界几乎无涉。他一个皇子，特意在皇后赏赐时带出这话，未免刻意。那安神香料……”她想起紫嫣之事，眼神更冷，“谁知道里面又是什么东西！”
沈青岚站在一旁，听着父母压低声音的对话，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她虽然政治敏感度不高，但也听明白了，自己好像莫名其妙成了皇子权力博弈中的一个可能切入点？这简直是无妄之灾！
【三皇子？督办京畿卫戍？听起来很厉害啊。不过他干嘛对我献殷勤？肯定没安好心！安神香？可别又是迷陀罗花粉之类的东西！这些皇子皇孙，为了那把椅子，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父亲看样子是中立派？或者偏向太子？哎哟喂，这可太危险了，站错队要全家完蛋的！我就想安安稳稳当个米虫，怎么这么难啊！这赏赐拿得我手都抖了，烫手山芋啊这是！】
她心里慌得一批，脸上却还得努力保持着镇定，甚至因为“惊吓”和“羞涩”，脸颊上适时地浮起两抹浅淡的红晕，看起来更像是听了皇子关怀后不知所措的闺阁少女。
长公主和沈啸之听到女儿这番“心声”，既觉无奈，又感心疼，同时也更添警惕。孩子虽懵懂，直觉却准，这三皇子，来者不善。
“岚儿，”长公主拉过女儿的手，轻轻拍了拍，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今日孙公公带来的话，你听过便罢，不必放在心上。三殿下或许是随口一提，我们也不必当真。那些赏赐，母亲会让人仔细查验过，再给你送去。你如今最要紧的，是把身子彻底养好，明白吗？”
沈青岚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女儿明白，多谢母亲。”她巴不得立刻忘了这茬。
沈啸之也沉声道：“府外之事，自有为父与你母亲应对。你安心在府中将养，无事不必外出。若有人递话或送东西到你这儿，无论打着谁的旗号，一律先禀报你母亲，不得擅收，记住了？”
“女儿记住了。”沈青岚答得乖巧无比。不出门？太好了！她正愁没理由宅着呢。
回到听雪轩，卸下沉重的头面，换上家常衣服，沈青岚才觉得活了过来。她看着云珠和另一个小丫鬟小心翼翼地将皇后赏赐之物登记造册，收入库房，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反而沉甸甸的。
皇家的赏赐，是荣耀，也是无形的枷锁和审视。而三皇子那突兀的“关怀”，更像是一片不祥的阴云，悄然飘到了镇国公府的上空。
她趴在窗边的榻上，看着院子里那株桃树的花苞又绽开了几朵，粉嫩娇艳，却无心欣赏。
【这日子，怎么就不能消停点呢？落水的事儿还没查清楚，又扯上皇子……小说里这种情节，接下来是不是该有宴会、偶遇、阴谋陷害一条龙服务了？老天爷，我可不想当女主角，我就想当个背景板NPC啊！能不能申请调换剧本？】
她郁闷地抓过一个引枕抱住，把脸埋进去，无声地哀嚎。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三皇子周景珩在御书房“随口”关怀镇国公府二姑娘的消息，不知怎的，竟在极小的圈子里悄然流传开来。虽然大多数人只当是皇子对姑母家的寻常问候，但落在有心人耳中，意味便不同了。
数日后，沈青岚接到了她穿越以来的第一份“社交邀请”——武安侯府嫡出的三小姐，下帖子邀她三日后过府参加一个小型的春日赏花会。
武安侯府与镇国公府算是世交，两家女眷素有往来。原主沈青岚与这位武安侯府的三小姐赵婉仪，也曾有过几面之缘，算是点头之交。这种闺阁少女间的寻常聚会，按理说不该推辞。
帖子递到长公主面前，长公主看着那娟秀的字迹，沉吟良久。
“武安侯府……赵三姑娘。”长公主指尖点着帖子，“她母亲，是已故卢老太妃的侄孙女。而卢老太妃……当年曾抚养过三皇子一段时日。”
虽非亲生，却有一份香火情。
沈啸之站在窗边，负手望着庭院：“帖子是下给岚儿的，又是小姑娘们的赏花会，若直接推了，反倒显得我们心虚，小题大做。”
“可这赏花会，恐怕没那么简单。”长公主眉间隐现忧色，“岚儿那性子……”如今内里换了个魂儿，看似安静，实则跳脱，且身负那等奇异，万一在人前露出马脚，或是那“心声”被不该听的人听去……
“让她去。”沈啸之转过身，目光沉静，“一味藏着掖着，并非良策。既是风波已起，总要让她学着应对。多派些得力可靠的人跟着，你再多提点她些规矩。我们镇国公府的姑娘，也不是任人揉捏的。”
长公主思忖片刻，终是点了点头。雏鹰总要离巢学飞，何况他们也不能将女儿永远护在羽翼之下。这或许，也是一个观察风向的机会。
于是，这份带着春日花香、也或许暗藏机锋的帖子，最终还是送到了沈青岚手中。
沈青岚看着那张精致雅观的洒金花笺，听着云珠转述母亲“可以去散散心，但需谨言慎行，多带人手”的嘱咐，心里五味杂陈。
【赏花会……听起来就是古代版的豪门千金茶话会兼才艺比拼现场吧？搞不好还会有什么作诗、画画、弹琴的环节……救命！我能装病吗？】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在那群真正的古代贵女中，因为“才疏学浅”而尴尬到脚趾抠地的场景。
然而，母亲的嘱咐里，那“谨言慎行”四个字，又格外沉重。她知道，这场看似寻常的聚会，因为三皇子那莫名的“关怀”，已经变得不寻常。
躲，大概是躲不掉了。
沈青岚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思考，三天后，她该怎么才能在这场“春日赏花会”上，扮演好一个病愈初初、安静低调、绝不惹眼的国公府二小姐。
而这场即将到来的聚会，又将会将她，以及她那些无法控制的心声，推向何方？
无人知晓。
只有镇国公府内外，那看不见的暗流，似乎涌动得更加急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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