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紧不慢地滑过几天。沈青岚的身体在苦药和补品的双重夹击下,终于有了些起色,脸上也渐渐恢复了血色,不再是一碰就碎的苍白。
她能下床走动的时间越来越长,听雪轩的小院子已经关不住她了。这日午后,阳光晴好,微风和煦,她便让云珠陪着,到离听雪轩不远的国公府后花园散步。
国公府的花园颇大,引了活水,挖了池塘,堆了假山,亭台楼阁点缀其间,时值初春,不少花木已然萌发新绿,偶有几株早桃绽开了粉嫩的花苞,看着便让人心情舒畅。
沈青岚沿着卵石小径慢慢走着,感受着久违的、属于自然的清新空气,觉得连胸口那股一直挥之不去的药味都散了不少。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天天关在屋子里,没病也憋出病了。这花园修得不错,就是打理得太规整了些,少了点野趣。要是能在墙角种点薄荷、紫苏什么的,随手摘了泡水喝,或者做菜时用,多方便。唉,可惜,这里的小姐估计连厨房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她一边欣赏景致,一边习惯性地在心里点评兼吐槽。云珠跟在她身后半步,只当自家小姐是病后初愈,兴致好,默默陪着,不时提醒她注意脚下。
主仆二人转过一处太湖石叠成的假山,前面是一小片竹林,幽静得很。刚走到竹林边,便听到里面传来压得极低的说话声,一男一女,语气似乎有些急促。
沈青岚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拉了云珠一下,隐在了一丛茂密的迎春后面。偷听是不对的,但……这场景,莫名有点像是要撞破什么秘密的前奏?她心里那点八卦之魂,不合时宜地、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只听那女声带着哭腔:“……真的不能再拖了!那边催得紧,说是再不还上,就要……就要告到府里来!表哥,你想想办法啊!”
男声显得很不耐烦,又有些焦躁:“我能有什么办法?我那点月例银子,早填进去了!你当我不想还?那可是印子钱!利滚利!当初要不是你说有门路能捞一笔,我怎么会……”
“我哪知道会输那么多!”女声哭得更厉害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王姨娘那边……你最近不是常往她院里送东西吗?能不能……再求求她?她总归是你表姨母,不会见死不救吧?”
“求她?她一个姨娘,手里能有多少体己?上次那点银子还是看在亲戚情分上,如今风声紧,她自己也怕惹事,哪里还敢再沾手?”男声越发烦躁,“再说了,她那点钱,够填这窟窿的吗?”
沈青岚听得心头一跳。王姨娘?表侄儿?印子钱?这几个关键词连在一起,让她瞬间联想到了自己落水那日,心中闪过的关于王姨娘那个赌钱输了的表侄儿的猜测。
好家伙,这是债主逼上门了?听这意思,数目不小,还是印子钱?那可是能吃人的玩意儿。
她正竖起耳朵想再听听,那男声却忽然警觉道:“有人来了!快走!”紧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匆匆远去的脚步声。
沈青岚和云珠在迎春花丛后屏息等了一会儿,确定人走远了,才走了出来。
“小姐……”云珠有些不安地低声道,“刚才那好像是……门房上赵妈妈的声音?男的那个,像是她儿子,在二门上跑腿的赵四?”赵妈妈,正是王姨娘从娘家带进府里的陪房之一。
沈青岚点了点头,没说话,心里却翻腾开了。
【王姨娘的表侄儿赌钱输了借印子钱,赵妈妈的儿子也牵扯进去,还提到王姨娘给过钱?赵妈妈是王姨娘的人,她儿子惹了祸,求到王姨娘那里倒也说得通。可是……这跟推我落水有什么关系?难道那洒扫婆子也是被这印子钱逼的,受人指使或者自己贪图赏钱对我下手?指使她的人,会是王姨娘吗?动机呢?除掉我这个嫡女,对她有什么好处?她女儿青珞才十岁,怎么也威胁不到嫡系啊……除非,她不是冲着我,是冲着母亲或者哥哥?我被误伤了?或者,是想制造混乱,趁机做别的?】
她越想越觉得这潭水浑得很,线索乱糟糟地缠在一起。但有一点似乎清晰了些:王姨娘那边,确实不干净,至少在经济和用人上,恐怕有些问题。
沈青岚顿时没了散步的兴致。她可不想莫名其妙又卷进什么危险里。
“云珠,今日听到的,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她低声嘱咐,神色严肃。
云珠连忙点头:“奴婢明白。”
主仆二人无心再逛,便沿着原路返回听雪轩。路上,沈青岚心里还在琢磨这事,越想越觉得应该离这些是非远点。
【算了算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父亲母亲哥哥都在呢,他们肯定比我有手段。我啊,就好好当我的病弱二小姐,吃吃喝喝,养花种草,最多……嗯,等身体再好点,看看能不能偷偷搞个小厨房改善下伙食?前提是不被人发现。保命第一条,低调再低调!】
她打定主意,要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富贵闲人”的路线走到底。
却不知,她这番在花园里的“巧遇”和随之而来的内心分析,早已如同现场直播般,同步传递到了该听到的人耳中。
镇国公沈啸之正在兵部衙门处理公务,闻听心中响起的女儿那带着困惑和警惕的絮叨,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在公文边缘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墨点。赵四?印子钱?王姨娘?他眼神沉了沉,对着门外低唤一声:“沈忠。”
长公主在正院,刚打发了回事的管事,正拈着一枚棋子自己与自己对弈。听到心声,她拈棋的手指停在半空,良久,才缓缓将黑子落在棋盘一角,发出清脆的“嗒”声。她抬眼,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心腹嬷嬷:“去,请王姨娘过来一趟,就说我得了一匹新进的杭缎,颜色鲜亮,请她来帮着看看,给三姑娘裁春衫合不合适。”语气平静无波。
竹意轩里,沈清晏正温书,闻言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冷意。果然是这些刁奴!竟敢将手伸得这么长,还牵扯到了妹妹的安危!他站起身,在书房里踱了两步,扬声叫来自己的贴身小厮:“去,仔细查查门房上赵妈妈一家,还有她那个在二门跑腿的儿子赵四,近半年的动向、结交何人、有无异常支取银钱,要快,要隐密。”
一张无形的网,因为沈青岚那些看似零碎、无心甚至想“逃避”的心声,正在迅速而有序地收紧。
当日下午,王姨娘被“请”到了长公主的正院。
面对长公主看似随意、实则句句暗藏机锋的询问,王姨娘起初还能勉强保持镇定,只说自家那不成器的表侄儿确实好赌,她念着亲戚情分接济过两次,但早已严厉斥责,并言明再无下次。至于府里的下人,她一个姨娘如何管得?皆是夫人治家有方。
然而,当长公主似笑非笑地提到“印子钱”三字,又状似无意地问起她院里一个洒扫婆子近日似乎心神不宁时,王姨娘的脸色“唰”地白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里的帕子拧成了麻花。
“夫、夫人明鉴!妾身……妾身实在不知什么印子钱!那婆子……许是家中有什么难事,妾身回头一定好生询问!”她声音发颤,再没了之前的镇定。
长公主没再逼问,只是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语气淡淡道:“姨娘管着自己院里的人,原是应当。咱们这样的人家,最重规矩体面,底下的人若行为不端,惹出祸事,丢的是整个国公府的脸面。姨娘是老人了,这个道理,想必是懂的。”
王姨娘连声称是,后背的衣裳几乎被冷汗浸透。
“回去吧。三姑娘的春衫,我另叫人裁了送去。”长公主放下茶盏,不再看她。
王姨娘几乎是踉跄着退出去的。
她刚走,沈啸之便从后面的屏风转了出来,面色冷峻:“她没说实话。但心虚是肯定的。赵四那边,沈忠已着人暗中看住了。那洒扫婆子的家人,也控制了起来。是否要立刻审?”
长公主摇了摇头,眼底一片清明:“不急。打草惊蛇。岚儿心中所想虽提供了线索,但证据链尚未完整。王姨娘一个内宅妇人,纵有私心,若无外援或更大图谋,未必敢对嫡女下手。她那个表侄儿,还有赵四欠印子钱的债主,顺着这条线,或许能摸出点别的。”
她顿了顿,看向沈啸之:“还有李姨娘近日的殷勤,虽与落水之事未必直接相关,但岚儿既提到了,也不可不防。后院,是该好好梳理一遍了。”
沈啸之点头:“你心中有数便好。外头的事,我来处置。府内,尤其是几个孩子身边,须得铁桶一般。”
两人商议定,分头行事。
这些暗地里的波涛汹涌,沈青岚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只觉得,府里的气氛似乎比前几日更肃静了些,下人们走路做事都格外轻手轻脚,但具体也说不出哪里不对。王姨娘那边,听说染了风寒,闭门不出。李姨娘倒还是时常来正院请安,送些绣活,只是姿态愈发恭谨。
沈青岚乐得清静,每天按时吃药吃饭,在听雪轩的小院子里晒晒太阳,看看云珠找来的、文字相对浅白的话本子,日子过得规律又……平淡。
直到这天下午,她正对着话本子里穷书生和富家小姐后花园私会的俗套桥段翻白眼,心里吐槽着古人谈恋爱真麻烦,云珠匆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紧张和兴奋。
“小姐,小姐!宫里来人了!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孙公公,带着赏赐来的!夫人让您赶紧收拾一下,去前厅接旨谢恩呢!”
沈青岚手里的书“啪嗒”掉在了膝盖上。
宫……宫里?皇后?赏赐?
原主记忆里,昭华长公主是皇后嫡亲的小姑子,关系似乎尚可,年节常有赏赐往来。但专门派身边得力的公公前来,似乎也不是寻常事。
【什么情况?我就一病刚好的小透明,皇后娘娘怎么会特意赏我?难道是看母亲的面子?还是……因为我落水的事传宫里去了?该不会要问我什么话吧?天爷,我该怎么应对?宫廷礼仪原主倒是学过,可我没实操过啊!万一错了怎么办?会不会给家里惹祸?】
她心里顿时慌成一团,那点刻意营造的咸鱼淡定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
“快,云珠,帮我更衣!梳头!要最端庄最不出错的那套!”她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脑子里疯狂回忆着接旨谢恩的流程和注意事项。
云珠也紧张起来,连忙打开衣柜,挑出一套沈青岚所有衣裙中最正式、颜色也最稳重的湖蓝色织金缠枝莲纹袄裙,又快手快脚地帮她重新梳了头,戴上一套配套的珍珠头面,薄施脂粉。
看着镜子里瞬间变得端庄贵气、却也显得陌生了几分的自己,沈青岚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过快的心跳。
【稳住,沈青岚,你能行!就当是去参加一个超级严肃的公司年会,大老板发奖金,你只需要微笑,鞠躬,说谢谢,保持谦恭就好!多看母亲眼色,少说话!千万别乱看乱动!对对对,就这样!】
她一边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一边在云珠的搀扶下,朝着前院正厅走去。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尖上。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正厅里,长公主沈啸之,乃至那位奉旨前来的孙公公,都在等着她。
而她那些慌乱无措、自我打气的“心声”,早已先她一步,抵达了现场。
长公主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用力了些。这孩子,心里倒是门清,知道怕就好。
沈啸之面容肃穆,坐姿挺拔如山,唯有微微闪动的眸光,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注。
而那位面白无须、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孙公公,正微微垂着眼,仿佛对厅内一切毫无所觉,只有拢在袖中的手指,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这位二姑娘,似乎和传闻中,有些不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