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嫣是在天刚蒙蒙亮时，被两个粗使婆子“请”出沈清晏所居的“竹意轩”的。

理由很现成：手脚不干净，私藏了主子赏给其他丫鬟的一支银簪。人证物证俱全，紫嫣哭得梨花带雨，口口声声喊冤，说自己是被栽赃，求大公子明鉴。

沈清晏没见她。他站在书房的窗后，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被半扶半拽地带走，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后怕与愤怒。昨日父亲身边的亲随沈忠已暗中查验过他常用的安神香，果然在香灰中发现了极微量的、并非香方所有的异样粉末。张太医被秘密请来辨认，捻着那点灰烬嗅了又嗅，脸色凝重地点头，确认了沈青岚“心声”中所言的西域迷陀罗花粉。此物罕见，若非提前知晓，寻常医者绝难察觉。

而庄子上那个与紫嫣暗通款曲的管事，也在同一天“暴病”，被送往远离京城的庄子上“休养”了，身边跟着的，是沈啸之麾下两个“很会照顾人”的老兵。

一切处理得干净利落，悄无声息，内院甚至没泛起多少议论的浪花，只当是打发了一个不守规矩的婢女。但沈清晏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若非岚儿那匪夷所思的“心声”预警……

他握紧了拳，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听雪轩的方向。岚儿她，现在在做什么？她知道她无意中“想”到的东西，已经改变了很多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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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雪轩里，沈青岚正对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发愁。

她身子还是虚，太医嘱咐需连服七日的汤药调理。可这古代的中药，味道实在太霸道了，苦涩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草木腥气，每喝一口都像是一场酷刑。

“小姐，您就趁热喝了吧，凉了更苦。”云珠捧着小碟蜜饯，眼巴巴地看着她。

沈青岚皱着小脸，捏着鼻子，视死如归地灌下一大口，顿时苦得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连忙塞了颗蜜枣进嘴里，才勉强压下去那翻涌的恶心感。

【要了亲命了……这哪是药，这是生化武器吧？张太医是不是跟我有仇？开这么苦的方子！唉，想念布洛芬，想念阿莫西林，哪怕来个板蓝根冲剂呢……】

她心里疯狂吐槽，手上却还得维持着世家小姐优雅（勉强）的仪态，小口小口地啜饮，每喝一口都需要蜜饯救命。

云珠只当她是怕苦，心疼地劝着：“小姐再忍忍，吃了药身子才能好利索。夫人吩咐了小厨房，给您炖了冰糖燕窝呢，一会儿就用。”

沈青岚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药刚喝完，外头便有丫鬟通报，两位小姐来探望她了。

来的是她两个庶妹，三小姐沈青珞和四小姐沈青瑶。沈青珞十岁，生母是王姨娘，圆脸大眼睛，看着一团喜气。沈青瑶八岁，生母是李姨娘，性子更腼腆些，跟在姐姐身后。

“二姐姐！”沈青珞蹦蹦跳跳地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只用草编的小蚱蜢，献宝似的举到沈青岚面前，“你看，我昨儿跟小丫鬟学的，送给姐姐，愿姐姐快点好起来，像蚱蜢一样活蹦乱跳！”

沈青瑶也细声细气地说：“二姐姐，你好些了吗？我和三姐姐都很担心你。”

看着两个小女孩清澈带着关切的眼睛，沈青岚心里那点因为穿越和苦药带来的烦闷消散了些。原主记忆里，对这两个庶妹虽不算特别亲厚，但也从无苛待，维持着长姐的温和。她接过那只粗糙却充满童趣的草蚱蜢，笑了笑：“谢谢三妹妹，四妹妹。我好多了。你们快坐。”

姐妹三人说了会儿话，多是沈青珞叽叽喳喳说着近日府里的趣事，沈青瑶偶尔补充两句。沈青岚含笑听着，偶尔应答，心里却习惯性地开始跑马。

【小丫头片子倒是挺可爱。王姨娘看着老实，教出来的女儿还挺活泼。李姨娘性子弱，青瑶也随了她，有点怯生生的。不过听说李姨娘最近好像总往母亲那边送自己绣的抹额、鞋袜？是想给青瑶求个好前程，还是……啧，这深宅大院里的女人，心思都绕得跟九曲回廊似的。算了，不想了，脑壳疼。只要别惹到我头上，你们爱咋咋地。】

她这边漫无边际地想着，那边，正在正院花厅里听管事娘子回话的长公主，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又顿了一下。

李姨娘……送绣活？她近日确实来得比往常勤了些，姿态也放得极低。长公主原先只当她是为女儿讨巧，或是因为岚儿落水之事表忠心，并未深想。此刻被沈青岚这无心的一“想”，倒是拨动了某根弦。

李姨娘的儿子，庶出的五少爷沈清瑜，今年六岁，正是开蒙的年纪。府里已有嫡子沈清晏，对庶子的教养，国公爷和长公主一向是按规矩来，不会苛待，但也绝不会越了嫡庶去。李姨娘这是……心大了？还是另有所图？

长公主面上不动声色，继续听着管事娘子禀报事务，心里却已将此暗暗记下。

而同样“听”到这段心声的沈啸之，正在前院书房与幕僚议事，闻言只是眉头微动，并未中断谈话，只在心里给李姨娘和她那个还算伶俐的幼子，画上了一个需要稍加留意的记号。

竹意轩里，沈清晏正强迫自己静心读书，可脑子里总盘旋着紫嫣的事和妹妹那古怪的“心声”。此刻又听到关于李姨娘这段，他烦躁地放下书卷。后院这些姨娘们，安分守己便罢，若是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他眼神冷了几分。看来，日后对听雪轩那边，尤其是岚儿本身，需得更上心些。这“心声”之事太过诡异，福祸难料，绝不能让她因此陷入任何危险。

探望了一会儿，沈青珞和沈青瑶便起身告辞，她们还要去女先生那里上课。

送走两个妹妹，沈青岚觉得有些倦了，正想歪回榻上再歇歇，母亲身边的大丫鬟翡翠却来了。

“二小姐，夫人说今日天气晴好，您躺了几日，也该稍稍走动，疏散疏散郁气。夫人请您去正院花厅一同用午膳呢。”

沈青岚心里叫苦。她真想继续躺着当咸鱼啊！可是长公主母亲召见，能不去吗？显然不能。

她只好让云珠帮她重新梳洗，换了身见客的、稍正式些的浅碧色绣折枝玉兰的衣裙，薄施脂粉，掩住病容，这才带着云珠，跟着翡翠往正院去。

一路上，她心里的小剧场又开演了。

【吃个饭而已，应该不会有什么幺蛾子吧？可千万别让我表演什么吟诗作对、抚琴画画啊！原主那些技能我倒是继承了记忆，可手它不听使唤啊！写字大概能糊弄，画画绣花什么的绝对穿帮！吃饭，就专心吃饭，嗯，食不言寝不语，很好，保持住。】

她努力回忆着原主在父母面前应有的仪态，步履刻意放得轻缓端庄，背脊挺直，下颌微收，脸上挂着温婉浅笑——虽然肌肉有点僵。

到了正院花厅，父亲沈啸之也在，兄长青晏倒是没见，估计是在自己院里用。桌上菜色精致，但以清淡滋补为主，显然是照顾她这个病号。

长公主见她气色比昨日又好些，眉眼舒展了些，示意她坐下：“不必多礼，自家人用饭，随意些便好。多用些汤，太医说你脾胃还弱。”

沈啸之也颔首：“嗯。”

饭桌上果然遵循着“食不言”的规矩，安静得只有轻微的碗筷碰触声。沈青岚乐得轻松，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眼前的食物，心里却也没闲着。

【这厨子手艺真不错，简简单单的山药排骨汤都能炖得这么鲜美。不过比起我们那儿的红烧排骨、糖醋里脊、水煮鱼、麻辣香锅……还是差了点意思。唉，想念重口味，想念火锅烧烤麻辣烫……这清汤寡水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等身体好了，能不能想办法让小厨房开个小灶？不过好像不符合大家闺秀的人设？啧，麻烦。】

她一边斯文地小口喝汤，一边在脑子里开起了美食博览会，各种现代菜肴轮番上阵，想得自己都有点饿了，又有点馋。

正想着，忽然听到长公主温和地开口：“岚儿。”

沈青岚一个激灵，立刻放下调羹，抬起眼，露出乖巧倾听的表情：“母亲？”

“你落水那日的事，”长公主看着她，语气平常，像只是随口关切，“可还记得清楚？是怎么滑下去的？当时身边，可觉出有什么不对？”

来了来了！沈青岚心里警铃微作。她就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她微微蹙起眉，努力回忆着原主那段模糊又带着些惊惧的记忆，斟酌着词句，轻声道：“女儿……记得不太真切了。那日想去池边喂锦鲤，走到临水的石板处，好像……脚下突然一滑，就栽下去了。当时云珠去取鱼食，不在身边，并无人看见。”她顿了顿，迟疑道，“只是……落水前那一瞬，恍惚觉得……背后有风，像是有人影晃过？但女儿也没看清，许是水汽迷了眼，或是自己惊慌之下记错了。”

她说的半真半假，既点出了可能的疑点，又没有咬死。符合一个受惊过度、记忆模糊的深闺小姐反应。

长公主和沈啸之交换了一个眼神。

沈青岚心里却转着别的念头：【推没推的，现在死无对证。不过当时那边就王姨娘院子里的一个洒扫婆子经过，鬼鬼祟祟的。那婆子好像是王姨娘从娘家带来的？王姨娘自己看着老实，可她那个表侄儿赌输了钱……会不会是那婆子受了指使，或者自己贪财被人利用了？这事吧，查起来肯定一堆麻烦。母亲和父亲应该会暗中调查，我就别瞎掺和了，好不容易捡回条小命，保命要紧，宅斗太费脑子，不适合我这种咸鱼。】

她自觉想得周全，打定了主意要远离是非，明哲保身。

却不知，她这番“咸鱼心声”，一字不漏，再次清晰地传递了出去。

长公主执箸的手紧了紧。王姨娘？洒扫婆子？表侄儿赌钱？岚儿心中闪过的这些碎片，看似杂乱，却似乎能串联起来。

沈啸之面色沉静，心中却已迅速将这几条线索与沈忠这两日暗查回报的一些蛛丝马迹对上了。王姨娘院里的那个婆子，这两日确实有些神思不属。门房那边也报上来，王姨娘的表侄儿前些日子频繁出入，似有急事。

看来，这池水，比表面上看起来，要浑得多。而他们这个看似柔弱、刚刚苏醒的女儿，仿佛在懵懂无知中，已经触碰到了某些隐藏的脉络。

一顿饭在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中用完。

沈青岚告退回听雪轩，长长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应付得还算得体，没露馅，也没被卷进麻烦里去。

而正院花厅里，长公主挥退了所有下人，只留沈啸之。

“你怎么看？”长公主低声问，眉宇间凝着一层忧色。

沈啸之沉吟片刻：“岚儿这‘心声’，虽来历不明，但截至目前，所言之事，皆非空穴来风。紫嫣一事，已验证。”他顿了顿，“至于落水……王姨娘那边，需细查。但更让我在意的，是岚儿似乎对此全无自觉，且她心中所思，颇为……跳脱奇异，不似寻常闺阁女子。”

何止不似，简直是离经叛道，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与他们周遭格格不入的鲜活与直白。

长公主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此事太过诡谲。对她而言，是福是祸，尚未可知。眼下，只能小心护着，静观其变。府里这些魑魅魍魉，也该趁此机会，清理一番了。”她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

沈啸之点头：“府内安全，我会再加派人手，尤其是听雪轩和竹意轩。对外，岚儿只是病愈，一切如常。”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几句，定下了后续的查探与布置。

夕阳的余晖洒在镇国公府重重的屋檐瓦楞上，给这座显赫的府邸镀上一层暖金。表面看去，依旧是钟鸣鼎食、井然有序的豪门景象。

唯有极少数知情人明白，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一股无形的、由那些“无心之言”激起的涟漪，正在这座深宅的各个角落，悄然扩散，终将搅动起难以预料的波澜。

听雪轩内，自认为成功扮演了乖巧病弱女儿、并且决定将“低调咸鱼”政策贯彻到底的沈青岚，正美滋滋地吃着冰糖燕窝，规划着等身体再好些，是先去花园赏花，还是找两本话本子来看看，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那些随意放飞的心声，已经成了这潭深水中，最不可控的变量。

涟漪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