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
仿佛有人拿着把小锤子,在脑壳里不紧不慢地敲,每一下都带起闷钝的疼和阵阵晕眩。眼皮沉得像坠了铁,用了不小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
入眼是藕荷色的纱帐顶,绣着繁复精致的缠枝莲纹,帐子边沿还缀着细密的流苏,随着不知何处来的微风轻轻晃着。空气里有股很淡的,像是混合了药味和某种花果熏香的气味,陌生得很。
沈青岚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这不是她那个三十平米,堆满了零食和漫画书,墙上贴着当红爱豆海报的出租屋天花板。
她猛地想坐起来,动作太急,一阵更猛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只得又重重跌回柔软的枕褥间。身下触感是实实在在的锦缎,滑腻微凉。
“小姐醒了!小姐您可算醒了!”一个清脆中带着惊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紧接着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沈青岚艰难地侧过头,看到一个穿着水绿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圆脸小姑娘,正俯身看她,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小姑娘?古装?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似乎唯一能解释现状的念头,倏地劈进她混乱的脑海。
她不是正熬夜追那本狗血满天飞的古言小说,边看边吐槽作者脑洞清奇,结果心脏猛地一抽,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怎么一睁眼……
“我……”她喉咙干得发紧,声音嘶哑得厉害。
那圆脸丫鬟已经麻利地倒了杯温水,小心扶起她,将杯沿凑到她唇边:“小姐您昏迷了两日,可吓死奴婢了。先喝点水润润。”
温水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感觉。沈青岚就着丫鬟的手喝了几口,混沌的脑子似乎也清明了一点点。她环顾四周,房间不算极大,但陈设雅致,紫檀木的梳妆台、填漆戗金的立柜、博古架上摆着些她不认得的瓷器摆件,墙上挂着工笔花鸟图,处处透着一种低调的、她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的……古代有钱人家的讲究。
“这是哪里?你……是谁?”沈青岚试探着问,声音依旧虚弱。
圆脸丫鬟眼圈更红了,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小姐您这是烧糊涂了?奴婢是云珠啊!这儿是您的闺房‘听雪轩’,咱们在镇国公府呀!”
镇国公府……听雪轩……云珠……
这几个词像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闸门。不是她沈青岚的记忆,而是另一股陌生的、属于一个同样名叫“沈青岚”的十五岁少女的记忆,汹涌地冲刷进来。
大周朝,镇国公沈啸之与昭华长公主的次女,行二。上面有一个嫡亲兄长沈清晏,下面有两个庶出的妹妹。父亲位高权重,母亲是当今圣上的胞妹,身份尊贵无比。原主沈青岚,标准的顶级豪门贵女,性格据说温婉柔顺,知书达理,只是身子骨弱了些,前几日不慎落水,高烧不退,香消玉殒,这才让她这个异世魂魄占了躯壳。
信息量太大,砸得沈青岚半晌回不过神。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普通社畜,加班猝死后,穿成了古代版的白富美?这剧本……是不是拿错了?说好的穿成庶女逆袭、冷宫弃妃或者农家小寡妇呢?这开局配置是不是有点过于豪华了?
正胡思乱想着,外间传来动静,帘子被轻轻打起,几个人走了进来。
她靠在床头,接过云珠递来的第二杯温水,小口抿着,眼睫低垂,努力消化着脑海里那份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同时警惕地观察着走进来的这几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妇人,看起来三十出头,穿着沉香色遍地金通袖袄,蜜合色马面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对简单的点翠凤头簪,面容姣好,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雍容,但此刻眉眼间尽是掩不住的关切和疲惫。这应该就是她现在的母亲,昭华长公主,皇帝一母同胞的妹妹,赵明萱。
长公主身后半步,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挺拔,穿着靛青色云纹直裰,面容刚毅,下颌线条紧绷,久经沙场的煞气似乎已经融进了骨子里,只是被他刻意收敛着,此刻看着她的眼神里,担忧和审视几乎一样多。镇国公,沈啸之。她爹。
再后面一点,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月白色锦袍,身姿如玉,眉眼和长公主有五六分相似,俊秀非常,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一看就是熬了夜。此刻他正眼巴巴地望着她,那眼神里的心疼和松了口气的庆幸,几乎要溢出来。嫡亲兄长,沈清晏。
三人身后还跟着几个丫鬟婆子,都屏息静气,垂手侍立。
好家伙,这一家子核心成员,齐活了。
沈青岚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想扯出一个符合“温婉柔顺二小姐”人设的、虚弱的微笑,嘴角却有点僵。她脑子里属于原主的记忆虽然有了,但那些待人接物的细微习惯、语气神态,哪是一时半会能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更别提她骨子里还是个吐槽役的现代灵魂。
“岚儿,”长公主已经快步走到床边,伸手就覆上了她的额头,手心微凉,带着淡淡的檀香气,“可算退烧了。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头还疼得厉害吗?”声音是极力放柔的,但那惯常的发号施令的底子还在。
沈啸之也走近了两步,沉声道:“醒了就好。张太医还在府里,让他再来诊一次脉。”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是在确认什么。
沈清晏挤到床边,想碰她又不敢碰的样子:“妹妹,你可吓死我们了!怎么那么不小心掉进池子里?下次可不许一个人去水边了!”
关切的话语扑面而来,带着真实的温度。沈青岚鼻子莫名有点发酸,也不知道是原主残留的情绪,还是自己孤身落入这全然陌生时空的惶恐被这温暖稍稍熨帖了一下。
她张了张嘴,按照记忆里的称呼,轻声唤道:“母亲,父亲,哥哥……我没事了,就是……身上还没什么力气。”声音细弱,倒和眼下病弱的形象贴合。
长公主见她意识清醒,口齿清楚,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实处,眼圈微微红了,拍着她的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力气慢慢养回来便是。你昏睡这两日,你父亲和哥哥都没合眼。”
沈啸之咳了一声,脸上有些不自然,但看着女儿的目光确实柔和了些许。
沈清晏则憨憨地笑了,挠了挠头。
一家三口围着沈青岚,又细细问了云珠这两日的饮食汤药,叮嘱了好一番,气氛倒是难得的温馨和睦。沈青岚一边应付着,一边心思急转。
她得尽快适应这个身份,不能露出马脚。国公府和长公主府结合,这水深得很,稍微行差踏错,恐怕就不是好玩的了。看记忆里,原主似乎就是个标准的、被保护得很好的深闺小姐,交际不广,性情安静,这倒给了她一些缓冲的空间。只要少说话,多观察,慢慢模仿,应该……
正盘算着,她目光无意间掠过沈清晏略显苍白的脸,还有他眼下那明显的青黑。记忆里,这个哥哥身体似乎一直不算顶强壮,但对她这个妹妹是极好的,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紧着她。这次她落水昏迷,看样子他是真着急上火了。
【啧,哥哥这脸色……比我这刚醒的还差。怕是又熬夜看书了吧?说了多少次了,身子要紧。唉,不过话说回来,他那个叫紫嫣的通房丫头,看着柔柔弱弱,心可不小,背地里跟外头庄子上的管事勾勾搭搭,还偷偷摸摸在哥哥的安神香里加料,想让他精神不济,最好一病不起……那安神香里掺了少量的西域迷陀罗花粉,短时间用只是嗜睡乏力,时间长了可是会掏空底子,神思恍惚的。哥哥这傻白甜,还当人家是朵解语花呢。】
沈青岚心里习惯性地开始“弹幕”吐槽,完全是前世网上冲浪吃瓜时的思维模式。她兀自想着,没注意到床边的三个人,脸色同时微微一变。
长公主抚着沈青岚手背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尖甚至有些发凉。她抬眼,与身侧的沈啸之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沈啸之浓黑的眉毛拧了起来,目光锐利地扫过沈青岚平静中带着点病弱茫然的脸,又看向毫无所觉、还在为妹妹醒来而高兴的儿子。
沈清晏则是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干干净净,比刚才还要难看数倍。他猛地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和父亲,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慌乱。紫嫣……那个总是低眉顺眼,温柔小意的通房?迷陀罗花粉?掏空底子?
不可能!岚儿怎么会知道这些?她明明刚刚醒来!而且……她刚才嘴巴根本没动啊!那清晰无比的“话语”,是直接响在他脑子里的!
长公主到底是经过大风浪的,最先稳住心神。她深吸一口气,面上丝毫不露,甚至还能弯起一个更温柔的笑意,轻轻替沈青岚掖了掖被角:“岚儿刚醒,精神短,还需要多休息。我们先出去,让云珠好好伺候你再用些清粥小菜。”
沈啸之也沉声道:“嗯,你母亲说的是。晏儿,你也回去歇着,瞧你眼下青的。”
沈清晏还处在巨大的冲击中,闻言机械地点了点头,魂不守舍地被自己父亲略带警告地看了一眼。
三人又温言叮嘱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开。
走出听雪轩的院门,沿着抄手游廊走了好一段,直到左右无人,长公主才停下脚步,回身看向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素来雍容镇定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掩藏不住的惊骇。
“你们……刚才可都‘听’见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
沈啸之面色沉肃,缓缓点头,眼神复杂:“听见了。清晰得很,就在脑子里响。”他征战沙场多年,尸山血海里趟过来,什么怪事没听过?可这种直接听闻他人心中所想的事情,实在超出认知。
沈清晏则像是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颤:“母亲,父亲!那……那是岚儿想的?关于紫嫣……还有那香……”他想起紫嫣近日确实总劝他点安神香,说他读书辛苦,需要好眠。而他这几日,也确实格外容易疲乏,精神不济,还以为是担忧妹妹所致。
“此事蹊跷,匪夷所思。”长公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冷静,“但若岚儿心中所言非虚……”她看向沈清晏,眼神锐利,“晏儿,你屋里那个紫嫣,立刻找个由头,远远打发了,一丝痕迹不留。她经手过的所有东西,尤其是香料、饮食,全部秘密查验,一点都不要遗漏。记住,要悄无声息。”
沈啸之补充道:“那个庄子上的管事,也一并查清处置了。宁可信其有。”
沈清晏后背惊出一层冷汗,连忙点头:“是,儿子明白。”他现在心乱如麻,既后怕又困惑,岚儿怎么会知道这些?她说的……是真的吗?
“至于岚儿……”长公主望向听雪轩的方向,眼神变得幽深难辨,“她落水醒来,似乎有些不同了。这能听闻心声之事,更是闻所未闻。暂且不要惊动她,只当不知。多留意着,看看……是否还有别的。”
沈啸之颔首:“夫人所言甚是。此事,仅限我三人知晓,绝不可外传。”他顿了顿,语气沉重,“无论这是福是祸,岚儿是我们的女儿。”
房间内,沈青岚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她喝了小半碗云珠端来的粳米粥,觉得有了点力气,便想下床走动走动,躺得骨头都酥了。
云珠忙扶着她,在不算大的内室里慢慢踱步。
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庭院里已经开始抽芽的树木,沈青岚感受着久违的、脚踏实地的感觉,心里那点惶惑慢慢被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破罐子破摔心态取代。
算了,穿都穿了,还是这么个牛逼轰轰的身份,总比穿成吃不饱穿不暖的强。不就是扮演古代贵女嘛,就当是沉浸式体验大型全息古风剧本杀了。只要她小心点,别OOC得太厉害,混吃等死……啊不,是平安富贵到老,应该还是可以期待的吧?
她脑子里开始盘算国公府的人际关系,想想以后该怎么“演”。父亲严肃,母亲强势但疼爱子女,哥哥是妹控,两个庶妹年纪还小,一个十岁一个八岁,暂时没啥威胁。哦,对了,后院还有几位姨娘,都是早年伺候父亲的老人,不算得宠但也安分……
正梳理着,记忆里关于原主落水的那段模糊画面闪过。好像是自己不小心滑倒?又好像……当时感觉背后有人轻轻推了一下?池边水汽氤氲,假山石影影绰绰,没看清是谁。
【落水这事有点蹊跷啊……原主虽然身子弱,但也不是走路不看路的蠢人。当时去池边喂鱼,就带了云珠,云珠去拿鱼食离开了一小会儿,回来就看见我掉水里了。时间掐得挺准。会是谁呢?王姨娘?她看着最老实,但她那个在门房当差的表侄儿,前几日好像赌钱输了一大笔,最近手头紧得很。李姨娘?她倒是有个儿子,不过是庶出,才六岁,威胁不到嫡系……难不成是冲着母亲或者哥哥来的?我倒霉撞上了?】
沈青岚习惯性地分析着,内心戏十足。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些漫无边际的猜测和吐槽,正一字不落地,再次清晰地“传送”到了刚刚在书房坐定、准备处理此事的长公主、镇国公以及匆匆赶回自己院子、心神不宁的沈清晏脑中。
书房里,长公主握着茶盏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沈啸之面前的纸上,刚写下的“查落水”三个字,墨迹未干,力透纸背。
而沈清晏在自己的书房里,猛地站起,打翻了手边的笔洗。
岚儿她……到底知道了多少?这心声,究竟是何缘故?是只有他们能听见,还是……
一种无形而又巨大的波澜,已在这座显赫的镇国公府邸深处,悄无声息地荡开。而漩涡的中心,那位以为自己只是换了种方式“宅”着的二小姐沈青岚,正对着窗外的春光,默默规划着自己未来低调而安逸的米虫生活。
全然不知,她那些随意放飞的心声,即将如何搅动这一池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