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海的喧嚣,在破败山神庙的门槛外,戛然而止。
陆惊澜几乎是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将沈素织连带自己一起摔进满是尘土与枯草的地面。她随即反身,用背死死顶住门板,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和痛楚。门外,夜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犬吠,以及……那似有若无、令人脊背发凉的细微脚步声,都被这扇摇摇欲坠的门暂时隔绝。
庙内一片漆黑,唯有残缺屋顶漏下几缕惨淡的月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和一方斑驳褪色的泥塑神像。寂静中,两人粗重的喘息声格外清晰。
沈素织蜷缩在离门稍远的角落,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她看着陆惊澜映在微弱光中的侧影——那女子依旧保持着高度戒备的姿态,侧耳凝神听着门外动静,沾满血污与尘土的脸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刃。
良久,门外并无异响迫近。陆惊澜紧绷的肩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但她并未离开门边,而是缓缓滑坐在地,开始检查自己的伤势。左肩的刀伤最深,皮肉翻卷,鲜血已将深色劲装浸透了一大片,触目惊心。她咬紧牙关,从怀里摸出一个同样脏污的小瓷瓶,用牙咬开塞子,将里面刺鼻的粉末直接按在伤口上。
“唔……”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她齿缝里溢出,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身体因剧痛而微微痉挛。
沈素织看着,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恐惧与恶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但这次,另一种情绪压过了它们。她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摸索到自己随身的藤篮——竟在亡命奔逃中未曾丢弃。篮里除了丝线,还有一个素净的小布包,里面是她平日随身携带的针囊、顶针,以及一小卷干净的素白软绷和一小罐自制的、用于处理绣花针不慎刺伤的药膏(由白及、三七等研磨调制,有止血生肌之效)。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颤抖,挪到陆惊澜身边。
陆惊澜立刻警觉地抬眼,目光如电射来,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防备,手中短刃虽未举起,却已蓄势待发。
“我……我不会武。”沈素织声音干涩,尽量让自己显得无害,她举起手中的软绷和药罐,“你的伤,需要包扎。这药膏,对止血……或许有点用。”她没说这是绣娘用的,此刻也顾不上了。
陆惊澜盯着她,又看看她手里的东西,眼神复杂地闪烁了几下。最终,或许是失血带来的虚弱,或许是判断出眼前这个脸色苍白、手指纤细的姑娘确实构不成威胁,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放下了短刃,但身体依旧紧绷。
沈素织跪坐在她身旁,就着月光,小心地揭开她被血黏住的衣料。伤口狰狞,粉末混着血凝成暗红色的痂,但仍有血丝渗出。她尽量放轻动作,用软绷一角沾了点自己水囊里仅存的水,轻轻擦拭伤口周围。她的手指稳了下来——当专注于“处理”而非“观看”时,那属于绣娘的、操控细微的定力便回来了。
陆惊澜全程沉默,只有肌肉因疼痛而偶尔的抽动,暴露了她的忍耐。月光流淌在沈素织低垂的侧脸上,她睫毛很长,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神情专注得近乎肃穆,仿佛在修补一件价值连城的绝品绣作,而非处理一个来历不明、满身血腥的陌生人的伤口。
“为什么?”陆惊澜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在天衣阁,为什么出手?”她问的是那把掷出的剪刀。若非那一下干扰,她或许已是一具尸体。
沈素织缠绷带的手微微一顿。为什么?因为那一刻,她从这陌生女子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不肯熄灭的东西?还是因为,那些黑衣人属于“听雨楼”,而听雨楼,很可能与她家破人亡有关?
“我不知道。”她最终给了个模糊的答案,继续手上的动作,将绷带打了个结实但不过紧的结,“或许……只是不想再看人死在我面前。”尤其是,可能与我一家惨死有关的人面前。后半句,她咽了回去。
陆惊澜扯了扯嘴角,不知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妇人之仁。”她评价道,但语气里并无多少真正的鄙夷。
包扎完毕,沈素织退回原来的角落,抱着膝盖。沉默再次弥漫,但比之前少了几分剑拔弩张的窒息感。劫后余生的虚脱,家破人亡的巨恸,以及前路的茫然,此刻才如潮水般缓缓淹没上来。她将脸埋进臂弯,肩膀轻轻耸动,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在空旷的破庙里,微弱却清晰。
陆惊澜听着那哭声,眉头皱起,有些不耐,又有些别的情绪。她别开脸,望向漏光的屋顶,半晌,硬邦邦地开口:“哭没用。天衣阁没了,你成了唯一活口,听雨楼不会放过你。”
沈素织的哭声停了。她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变得清冷而坚定:“我知道。所以,我要知道为什么。听雨楼是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看向陆惊澜,“你又为什么在那里?你在找什么?”
陆惊澜迎上她的目光,两人在昏暗中无声对峙。一个带着破碎后的执拗,一个带着戒备的审视。
“我在找一条线索。”陆惊澜终于开口,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在权衡,“关于一批失踪的军械。追查到最后,指向一个用特殊手法传递情报的网络。有人告诉我,天衣阁,或许懂得那种手法。”她顿了顿,“至于听雨楼……一个拿钱办事、也为自己办事的组织,藏在影子里的鬣狗,嗅觉灵敏,爪子也利。他们出现在那里,要么是被人雇去灭口、找东西,要么……那地方本身就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特殊手法?沈素织心脏猛地一跳。母亲让她誓死保护的“凌霄花”残绣!还有那缕在市集得来的、古怪的银线!天衣阁世代相传的,难道不仅仅是刺绣技艺?
“你找到线索了吗?”沈素织问,声音微微发紧。
陆惊澜摇头,眼底掠过一丝烦躁:“去晚了。而且,显然有人更早一步,不仅拿走了东西,还布好了陷阱清理后续。”她目光锐利地看向沈素织,“你呢?你是天衣阁的人,你知道什么?或者说,你……‘拿’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