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过最后一道山弯,天衣阁的院墙映入眼帘时,沈素织浑身的血,似乎瞬间冷了下去。
没有炊烟。
没有笑语。
甚至没有惯常萦绕在阁楼上空、那混合了植物染料清苦气的熟悉味道。
只有一种浓烈的、焦糊的、夹杂着其它难以言喻气味的浊息,沉甸甸地压在暮春潮湿的空气里。
黑烟从阁楼方向无力地飘散,原本精致的雕花门窗,大多成了漆黑的窟窿。白墙被燎得乌黑,墙根下,原本精心侍弄的萱草与芍药,东倒西歪,沾满泥污与……暗褐色的斑痕。
院门虚掩着,门楣上那块祖传的“天衣无缝”匾额,斜斜挂着,一角已然焦卷。
“娘……阿棠师姐?赵嬷嬷?”
沈素织的声音抖得厉害,她推开院门。
砰。
藤篮从她僵直的臂弯滑落,新选的丝线滚了一地,沾上院中黑灰的积水,瞬间污浊不堪。
她看见了人。
或者说,曾经是人。
前庭的青石地面上,横七竖八。绣工最好的阿棠师姐,倒在染缸旁,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匹刚染了一半的月白绸子,绸子浸在从她身下漫开的、已经发黑的血泊里。负责膳食的赵嬷嬷,倒在通往厨房的回廊上,身下一片狼藉。还有几个年幼的学徒,蜷缩在角落,小小的身体以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
没有呼喊,没有呻吟。一片死寂。
沈素织踉跄着上前,腿脚软得不像自己的。她颤抖着伸手,去探阿棠师姐的鼻息。触手一片冰冷僵硬。她猛地缩回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眼前阵阵发黑。
这不是意外走水。那些伤口,那些凝固的惊恐表情,那些被暴力破坏的门闩和器具……
是屠杀。
彻彻底底、不留活口的屠杀。
“娘……娘!”沈素织猛地回过神,疯了一般朝母亲居住的后院小楼冲去。一路上,更多惨状刺入眼帘:藏书阁的门大开着,里面典籍绣谱被翻腾得遍地都是,许多被撕碎、践踏;藏线房的值守倒毙在门口,收藏顶级丝线的紫檀木匣不翼而飞;绣房更是重灾区,所有绣架都被推倒,完成的、未完成的绣品或被扯烂,或不知所踪。
母亲的小楼,火势最烈。原本雅致的二层竹木小筑,此刻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兀自冒着缕缕青烟。
“娘——!”沈素织嘶喊着想冲进去,却被灼热的气浪和摇摇欲坠的房梁逼退。热浪炙烤着她的脸,泪水涌出,瞬间被蒸发。她瘫软在楼前的石阶上,望着那片废墟,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早晨出门时母亲温柔的叮嘱犹在耳边,此刻却已天人永隔。
为什么?天衣阁只是绣坊,与世无争,为何遭此横祸?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带着湿意的冷风吹过,让她打了个寒颤,也吹散了些许眼前的模糊。不能就这样呆坐着。如果……如果凶手还在附近?如果母亲真的留下了什么?
求生的本能和一股倔强的狠劲,支撑着她站了起来。她必须查看,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强迫自己冷静,像审视一幅复杂的绣品那样,审视这片修罗场。凶手杀人手法利落,多为要害处的锐器伤,显然训练有素。他们似乎有明确的目标,翻找得极其仔细,尤其是与绣样、典籍、珍稀材料相关的地方。母亲的小楼被重点焚烧,是想掩盖什么?
忽然,她目光一凝。
在小楼废墟边缘,一根未完全烧毁、半截焦黑的雕花窗棂下,压着一角织物。颜色已经难以分辨,但隐约能看出一点深紫的底子。她心脏狂跳起来,扑过去,不顾木料上的余烬烫手,用力将那东西抽了出来。
是一幅绣品的一角。不大,巴掌大小,边缘是被撕裂的痕迹,上面用极细密的针法,绣着几片凌霄花的叶片和一小段蜿蜒的藤蔓。丝线是顶级的苏绣彩绒,即便经历烟熏火燎,那叶片的绿色仍透着一股顽强生机,藤蔓则用了罕见的“捻金蹙银”之法,在晦暗中闪着微弱而执拗的金芒。
最重要的是,绣片的中下部,浸染了一片已然变成黑褐色的、触目惊心的血迹。血迹边缘,有一个模糊的、用力抓握留下的指痕,很小,像是女子的手。
凌霄花……未完成的凌霄花……枕下……
母亲的话,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
沈素织死死攥住这片染血的残绣,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这就是母亲让她用性命保护的东西!这血迹,这抓痕……是母亲在最后时刻,拼命想传递出的信息吗?这片残绣,是来自那幅“未完成的凌霄花”,还是别的什么?它又指引向何处?
她将残绣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母亲残留的温度和绝望的嘱托。目光再次扫过废墟,悲恸渐渐被一种冰冷的、尖锐的东西取代。是恨,也是疑问。
就在这时,后院通往后山竹林的那扇很少使用的角门方向,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极其轻微,但在死寂的废墟中,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