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春的江南，连风都带着股慵懒的潮意。

长乐坊的丝线市集却醒得早。晨光刚漫过青瓦，各家铺面前的竹竿上，已瀑布般垂挂起无数束丝线——茜草染的红，蓼蓝浸的蓝，柘木熬的黄，还有那价比黄金的螺紫与雀青，在薄曦里泛着幽微的、活物般的光泽。

沈素织挎着只半旧的藤篮，穿行在这片无声的喧哗里。

她在一家不起眼的老铺前驻足。铺主是个眼皮耷拉的老妪，并不吆喝，只将几束罕见的“雨过天青”线平摊在靛蓝粗布上。旁人多瞥几眼便走了，嫌那颜色太素净，灰扑扑的，不喜庆。

沈素织却蹲下身。

她没有用手去摸，只是微微眯起眼，目光沿着丝线的脉络缓缓游走。周遭的嘈杂——贩夫的叫卖、车马的吱嘎、妇人的讨价还价——潮水般褪去。在她凝神的世界里，那束丝线在“呼吸”。不是匀长的气息，是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颤动。线身中段有三处极小的“结节”，光泽流转至此，便有几乎不可见的滞涩；而捻合的劲道在尾端略显松散，怕是不耐频繁的穿引。

“这束线，”她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像溪水碰着卵石，“是去年秋蚕的丝，煮茧的火候急了半分，伤了丝胶。捻线的师傅手艺是顶好的，但当日心绪不宁，尾收得有些毛躁。”

老妪耷拉的眼皮骤然掀开，昏黄的眼底掠过一丝惊异的光。她仔细打量眼前人：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水绿衣裙，容颜清丽，却无多少血色，唯有一双手，手指纤长，骨节分明，安静地交叠在膝上，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姑娘好眼力。”老妪嗓音沙哑，“这线……不卖了。老婆子自家留着。”

沈素织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并不坚持，从篮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素白瓷罐：“用这个换。自家调的桑葚膏，兑了少许枇杷蜜，润肺化痰的。”

老妪接过，揭开罐口轻嗅，面色缓了缓，终是叹道：“这般本事……姑娘是天衣阁出来的吧？”

沈素织不置可否，只将目光投向老妪身后一堆看似杂乱无章的零碎线头。忽地，她指尖微微一动。在那片黯淡杂色中，有一小缕线，泛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淬过星芒的银亮，只一闪，便被更多的灰败掩盖。

她心头无端一跳。

老妪顺着她目光看去，摇头：“那些是染坏了的残次品，准备扔去沤肥的。”

“我能看看吗？”

得到默许后，沈素织上前，极其小心地拨开那些缠绕的线头，捻起那缕银线。触手微凉，质地并非丝绸，也非棉麻，竟有些说不出的柔韧。更奇的是，当她凝神感知时，线身内部并非“呼吸”的颤动，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空白”。

这不寻常。

“这线……从何而来？”

“前几日，一个北边来的行商抵的账，说是海外稀罕物，我看着不像。”老妪嘟囔，“怪得很，针穿不过，火点不着，水浸不湿，留着无用。”

沈素织将那缕银线细细包好，收入怀中，又留下几枚足够分量的银钱。起身告辞时，老妪在身后低低道：“姑娘，近日……坊间不太平。好些生面孔在打听老手艺人家。你们天衣阁树大招风，当心些。”

沈素织脚步微顿，轻轻颔首：“多谢婆婆提点。”

走出市集，将喧嚣抛在身后，沈素织指尖隔着衣料触碰那缕银线，心底那点不安的涟漪，正在慢慢扩大。她想起三日前，母亲沈瑜在绣房中独自枯坐至深夜，面前那幅巨大的“山河底景”绣绷上，空无一针一线。母亲只是望着窗外出神，侧脸在灯下显得格外疲惫冷清。

“素织，”母亲罕见地唤她小名，声音轻得像叹息，“若有一日，娘不在了，阁里东西，你别的都可不管。唯独我卧房枕下，那幅未完成的‘凌霄花’，你需用性命护住，永远、永远别让第二个人看见它的全貌。”

当时她只当母亲是连日劳累，说了些不吉利的糊涂话。如今想来，那语调里的郑重与决绝，分明是……

她蓦地加快脚步，几乎是跑了起来。藤篮在臂弯里颠簸，里面新选的丝线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焦急的声响。天衣阁在城西栖霞山下，白墙黛瓦，平日此时，早该有袅袅炊烟，和师姐们浸染丝线时的笑语传来。

可今日，山道寂静。

太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