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寒意料峭,宫墙内的红梅开得正盛,暗香浮动,漫过了紫宸殿的琉璃瓦。
小皇帝萧允揣着手炉,坐在暖阁的窗边,看着窗外飘飞的细雪,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自那日摄政王慕容烬在御书房将话说开,卸下了君臣之间那层冰冷的隔阂后,宫里的日子便像是浸在了温汤里,暖融融的。
他不再是那个整日提心吊胆,怕慕容烬哪天便会取而代之的幼帝。慕容烬也并非传闻中那般冷峻嗜权,他会亲自教萧允批阅奏折,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讲解国策民生;会在他熬夜读书时,悄无声息地端来一碗温热的姜枣茶;会在围猎场上,纵马护在他身侧,替他挡开惊惶的野鹿。
萧允今年十六,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慕容烬长他九岁,身姿挺拔,眉眼锐利,一身玄色蟒袍衬得他肩宽腰窄,行事沉稳有度,举手投足间皆是权臣的威仪,却偏生对他有着旁人难见的温柔。这般的人,日日伴在身侧,萧允那颗少年心,便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他总觉得,慕容烬对他,是不一样的。
那日他偶感风寒,卧病在床,慕容烬衣不解带地守了他三日。夜半他昏沉间醒来,瞧见慕容烬坐在床边,正垂眸看着他,眼神里盛着的东西,温柔得让他心头一颤。他甚至敢悄悄揣测,或许那冰冷的君臣名分之外,慕容烬对他,也是有几分情意的。
这般的念想,像是一簇小火苗,在萧允心底烧得愈发旺。他开始盼着每日的早朝,盼着御书房的相处,盼着慕容烬看向他时,那双深邃眼眸里的暖意。
平静的日子,像一幅缓缓铺展的水墨画,温柔而绵长,直到那一日,宫里来了位特殊的客人。
是吏部尚书沈家的嫡女,沈清晏。
沈清晏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容貌清丽,性情温婉,一手簪花小楷写得行云流水,更难得的是,她还通兵法谋略,曾在太后举办的赏花宴上,于一众闺阁女子中,侃侃而谈西北边防,引得满座惊叹。
萧允对沈清晏,只当是臣子之女,并无半分绮念。可自沈清晏入宫后,他敏锐地察觉到,慕容烬的态度,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那日太后设宴,邀了京中命妇贵女入宫赏梅。萧允陪着太后坐在主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慕容烬的身影。他瞧见慕容烬站在一株红梅树下,正与沈清晏说话。
雪光映着红梅,落了两人满身。沈清晏微微仰头,看着慕容烬,嘴角噙着浅笑,语笑嫣然。而慕容烬,素来冷硬的眉眼,竟柔和了许多,他垂眸听着,偶尔颔首,唇边还带着一抹极淡的笑意。
那一幕,美得像一幅画,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萧允的心里。
他握着暖炉的手指,微微收紧,炉壁的温热,竟烫得他指尖发疼。
散宴后,萧允叫住了慕容烬,故作随意地问道:“王叔与沈小姐,似乎相谈甚欢。”
慕容烬脚步一顿,回头看他,眉眼间的温柔尚未完全褪去,闻言只是淡淡道:“沈尚书之女,颇有见地,与她论及边防之事,受益匪浅。”
寥寥数语,听不出半分异样,可萧允的心,却像是被投入了冰窖。
他想起前几日,无意间听内侍说起,慕容烬的书房里,多了一方新的砚台,那砚台是沈家的祖传之物,据说沈清晏自幼便用它练字。他还想起,昨日慕容烬身上,带着一缕淡淡的冷香,那香气,与沈清晏今日鬓边簪着的梅花香,一模一样。
这些细碎的线索,像是一条条藤蔓,瞬间缠绕住了萧允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敢再深问,怕得到一个让他心碎的答案。他只能强装镇定,点了点头,转身回宫,背影单薄得像是要融进漫天风雪里。
自那日后,萧允便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再黏着慕容烬,不再缠着他问东问西,甚至连御书房的功课,都开始找借口推脱。
慕容烬察觉到了他的疏离,几次三番地寻他,他都避而不见。
直到腊月底,宫中举办除夕宴,萧允不得不出席。宴会上,觥筹交错,丝竹悦耳,他却无心应酬,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酒过三巡,他瞧见慕容烬起身离席,走向了沈清晏。
他看着慕容烬递给沈清晏一个锦盒,沈清晏接过,打开一看,眸中闪过惊喜,抬头看向慕容烬,脸上飞起一抹红霞。
那一刻,萧允只觉得天旋地转,耳畔的丝竹声、欢笑声,全都变成了嗡嗡的杂音。他死死地盯着那锦盒,指尖攥得发白,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那锦盒,他认得。是前几日,他瞧见慕容烬在珍宝阁亲自挑选的,里面是一支赤金嵌红宝石的梅花簪,工艺精巧,价值连城。
原来,他连日来的揣测,并非空穴来风。
原来,慕容烬对他的那些温柔,不过是君臣之间的体恤,是长辈对晚辈的照拂。
原来,他心底那簇烧得炽热的火苗,从头到尾,都只是他一个人的自作多情。
他猛地站起身,酒意上涌,脚步踉跄。内侍连忙扶住他,低声问道:“陛下,您怎么了?”
萧允甩开内侍的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朕……朕有些乏了,回宫。”
他没有回头,不敢去看慕容烬的方向,只是快步朝着殿外走去。
殿外,风雪正急,冰冷的雪沫子打在脸上,刺骨地疼。他拢紧了身上的狐裘,却还是觉得冷,从身到心,冷得像是要冻僵。
他想起那日暖阁里,慕容烬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国泰民安”四个字。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慕容烬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边。他那时偷偷抬眸,看着慕容烬的侧脸,心里想着,若是能一直这样,便好了。
可如今,这念想,却成了镜花水月,一碰就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