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吞没一切。\
烛火熄灭的刹那,我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一声比一声急。\
风从破窗灌进来,吹得斗篷贴紧后背,又猛地鼓起,像要带我飞走。\
我没动。\
耳朵竖着,听风辨位。\
殿内静得可怕,连灰尘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刚才那支箭钉入门框时的震颤还没停,木头深处还嗡嗡作响,像是根绷到极限的弦。
我缓缓收剑入鞘,三寸寒光缩回铁匣。\
不能点灯。\
一星火光都会引来追兵。\
我蹲下身,指尖探向地面,摸到一块松动的青砖。\
三年前我就知道这里能藏东西——那时白露第一次送药来,我怕她被人盯上,就教她把药罐塞进这缝隙里。\
现在,我把星盘残片塞了进去。\
青铜冰凉,刻痕割手。\
它指向北方,谢无衣已在路上。\
可我还走不了。
门外有脚步声。\
很轻,但不是宫人。\
是靴底压过青瓦的声音,一步一顿,稳得像在丈量生死线。\
我知道是谁。
萧景珩来了。
他不该来。\
这时候来,要么是想拦我,要么……是想看我最后一眼。\
可我不敢赌他是哪一种。
我贴墙而立,斗篷边缘扫过积尘,没发出一点声。\
门被推开一条缝。\
月光照进半只靴子——黑底金线,太子东宫制式。\
然后是手,握着一盏灯笼,光晕微黄,照出他半边侧脸。
他站在门口,没进来。\
目光扫过案几,落在那堆灰烬上。\
烧剩的纸角还在飘,像死蝴蝶的翅膀。\
他弯腰,用两根手指捻起一片,对着光看。\
“是你烧的?”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
我没答。\
他知道是我。
他抬头,目光穿过黑暗,落在我藏身的位置。\
“沈知意。”他叫我的名字,不是“太子妃”,也不是“娘娘”。\
是名字。\
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在御花园见我时那样,轻轻念了一遍。
我仍不动。
他迈步进来,靴子踩在灰里,留下一个清晰的印。\
他走到铜镜前,伸手抹去镜面灰尘。\
镜中映出他脸,苍白,眼下有青影,像是几天没睡。\
他盯着镜子里的空位——那里本该是我的脸。\
“你说过,镜子照不出人心。”他低声道,“可它至少该照出人。”
我还是不说话。
他忽然笑了下,笑得很短,像刀划过布。\
“你真要走?”
我闭了闭眼。\
这句问话,我在心里听过千百遍。\
可从他嘴里说出来,竟让我胸口发闷。
“你不该来。”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那你该去哪儿?”他反问,语气陡然硬了,“冷宫?紫宸宫?还是……直接出城?”
我冷笑:“你派人盯着我?”
“我不用派人。”他抬手,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纸已泛黄,边角磨损,“你烧了二十七封,可这一封,三年前就被人截下了。”
我心头一跳。
那是我写的第一封信。\
“昨夜观天权星偏移,不知是否应验你所言之变。”\
落款没有署名,只有个“意”字。\
可笔迹,只有他知道。
他盯着我:“谢无衣是谁?”
我沉默。
“他是谁?”他声音抬高,灯笼光在他脸上跳,“一个江湖郎中?一个疯子?还是……你心里早就有了别人?”
我猛地抬头,直视他。\
“我从未答应过你什么。”
“可你嫁了我。”
“是圣旨下的婚。”我一字一句,“你掀盖头了吗?你认我这个妃了吗?你给过我一日夫妻的情分吗?”
他脸色变了。
我往前走了一步。\
“你留白露在东宫,我不管;你夜夜点灯读书,我也不管。我守礼、守规、守你萧家的体面,可你什么时候,真正看过我一眼?”
他张了张嘴,没出声。
“你截我信,查我往来,现在站在这儿问我为什么走?”我冷笑,“萧景珩,你清醒一点——不是我背叛你,是你从来就没得到过我。”
他猛地抬手,将灯笼摔在地上。\
“啪!”\
玻璃碎裂,火苗窜起,点燃了案边垂落的纱帘。\
火光一下子照亮整个偏殿。
我下意识后退半步。
他站在火光里,眼底发红。\
“那你告诉我,这些年批的奏折是谁的手笔?”
我没答。
“边关八百里加急,暗语是谁破译的?”
我不动。
“去年冬疫,药方是谁改的剂量?户部账目漏洞,是谁圈出来的?”他一步步逼近,“你一句话不说,做的事却比我这个太子还多!现在你要走,百姓跪宫门求你留下,朝臣联名上书要你监国——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盯着他。\
火焰在他瞳孔里跳动。
“我是沈知意。”我说,“不是你的妃,不是你的装饰,不是你逃避责任时拿来用的工具。”\
我抬手,拉开斗篷兜帽,露出整张脸。\
“我是我自己。”
他呼吸一滞。
我绕过他,走向门口。\
火势越来越大,热浪扑在背上。\
我伸手去推门——
“等等。”
我停住。
他没回头,背对着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白露……今早自请出宫。”
我手指一顿。
“她说,她不想再做你我之间的借口。”\
他顿了顿,“她还说,‘她若走了,你我都不过是这宫里的一缕尘。’”
我没说话。
“我知道你恨我。”他声音哑了,“可我也……不是全然无情。”
我闭了闭眼。\
这句话,来得太迟。
“你走吧。”他忽然说。\
“我不拦你。”
我转身看他。
他依旧背对着我,肩膀绷得死紧。\
“但别回冷宫。周相已派赵德安封锁四门,禁军巡街,见人就抓。”\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扔在地上。\
“东华门守将是徐嬷嬷旧部,凭此令可通行一炷香时间。”
我低头看着那块铜牌。\
上面刻着“清平”二字,是冷宫暗卫的信物。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问。
他终于回头,目光直直落在我脸上。\
“因为我知道,你走,不是为了逃。”\
“是为了……回来。”
我没接话。
他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又没笑出来。\
“路上小心。”
我弯腰捡起令牌,转身推门。\
夜风扑面,吹散了殿内的热气。
我跨出门槛。
“沈知意。”他在背后叫住我。
我停下。
“如果……有一天你愿意回来。”\
他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枯叶,“我不再是太子,你也不再是妃。”\
“我们就……当普通人,好不好?”
我没回头。\
手指紧紧攥着令牌,指甲掐进掌心。
然后,我迈步走入夜色。
东华门近在眼前。\
城墙高耸,灯笼排成一线,像悬在半空的血珠。\
守门禁军持枪列队,盔甲反着冷光。\
我贴着墙根走,兜帽压低,斗篷裹紧。\
左脚刚过第三块石板,前方突然传来脚步声。
我闪身躲进廊柱后。
两个士兵提着灯笼走过,边走边聊。\
“听说了吗?太子妃要废了。”\
“不止,是跑了!今早冷宫那边搜了个底朝天。”\
“跑了?往哪儿跑?这城门都封了。”\
“谁知道呢。不过我看……太子不太对劲。今早亲自去了趟东宫,出来时脸色铁青。”
我屏住呼吸。
等他们走远,我正要动身——\
一只手突然从暗处伸出来,捂住我的嘴。
我浑身一僵。
“别出声。”是女人的声音,极轻,带着南疆口音。\
白露。
她把我拉进角落的柴房,反手关上门。\
屋里堆满干草,气味陈旧。\
她松开手,退后一步。
我盯着她:“你疯了?这时候还敢出来?”
她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我。\
“金线莲、七叶一枝花、还魂草。路上防风寒。”
我接过,没说话。
“东华门不能走。”她低声道,“赵德安加派了暗哨,专门查身形瘦小的女子。”\
她顿了顿,“你得走水路。”
“水路?”
“皇城地下水道,通护城河。出口在城西废船坊,离北门三里。”\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图,摊在地上。\
是炭笔画的,线条粗糙,但路径清晰。
我抬头看她:“你怎么会有这个?”
她垂下眼:“徐嬷嬷给我的。她说……你总有一天会用上。”
我喉咙一紧。
“她……走了?”
白露点头,眼眶微红。\
“昨夜。”\
“临走前,她说了一句:‘告诉她,路已铺好,星火已燃,莫回头。’”
我低头,手指抚过图纸边缘。\
徐嬷嬷……
“你呢?”我问,“你打算怎么办?”
她笑了笑,很淡。\
“我去太一观。”\
“从此青灯古卷,再不沾这红尘。”
我看着她。\
那个总低头走路、说话轻如猫步的宫女,如今眼神清明,像雨洗过的天。
“保重。”我说。
她点头,忽然上前一步,抱了我一下。\
很短,很轻。\
她身上有股草药香,混合着一点点泪的咸味。
“你不是尘。”她在我耳边说,“你是星。”
我僵住。
她松开,转身要走。
“白露。”我叫住她。
她回头。
我从怀里取出那块“清平”令牌,递给她。\
“拿着。”
她愣住:“这是……”
“它救不了我,但或许能救你。”\
“若有一日你想回来,凭此令,可入宫见我一面。”
她看着我,眼泪终于落下。\
没说话,接过令牌,藏进怀中。
然后,她走了。
地下水道入口在废弃马厩后。\
我撬开井盖,寒气扑面而来。\
下面漆黑一片,水声汩汩,像是某种活物在喘息。
我深吸一口气,正要下去——
“娘娘。”
我猛地回头。
赵德安站在十步之外,一身黑袍,手里提着灯。\
身后跟着四个带刀侍卫。
“奴才恭送娘娘。”他弯腰行礼,动作恭敬,眼神却像刀子。\
“只是……这路太黑,怕娘娘摔着。”
我站着没动。
“交出遗诏和兵符,奴才放您一条生路。”
我笑了下。\
“你跟了周相多久?”
他不答。
“徐嬷嬷救你那晚,你也是这样站在这里,说‘为了活命,不得不从’。”\
我看着他,“现在呢?也是为了活命?”
他脸色变了。
“你走吧。”我说,“我不想杀你。”
“可奴才想杀您。”他缓缓直起身,灯光映出他扭曲的嘴角,“只要您一死,周相许我净事房总管之位,三代富贵。”
我叹了口气。\
“那就动手吧。”
话音未落,我拔剑出鞘。
他挥手,侍卫冲上。
第一个扑来,我侧身避过,剑柄撞他后颈,他扑倒在地。\
第二个举刀劈下,我矮身钻入他腋下,肘击咽喉,他闷哼倒地。\
第三个刚举枪,我甩出袖中银针,扎他手腕,他惨叫松手。
第四个最狠,直接扑上来抱我腰。\
我被他撞得踉跄,后背撞上井沿,痛得眼前发黑。\
他力气大,死死箍住我,嘴里喷着热气:“娘娘,对不住了!”
我咬牙,左手摸向腰间——\
“嗖!”
一支箭破空而来,正中那人肩窝。\
他惨叫松手。
我趁机挣脱,抬头望去——
城墙上,一道黑影立于檐角,弓在手,风卷黑袍。
谢无衣。
他没看我,只缓缓拉开第二支箭,对准赵德安。
赵德安脸色煞白,转身就跑。\
“放箭!”他尖叫。
可没人敢动。
谢无衣站在高处,像一尊神。
我仰头望着他。\
七年书信往来,第一次见他真容。\
他戴着半张青铜面具,只露出下巴和紧抿的唇。\
左手握弓,右手垂在身侧,指间夹着一枚银针。
他缓缓转头,目光落在我身上。
隔着夜色,隔着城墙,隔着七年未曾谋面的岁月。
然后,他抬手,做了个手势——\
食指指向北方,再轻轻一勾。
跟我走。
我点头。
转身掀开井盖,跃入黑暗。
水冷刺骨,瞬间淹没头顶。\
我屏息下沉,顺着水流向前游。\
手摸到石壁上的凹槽,是白露图纸上标出的路线。
不知游了多久,肺里火烧般疼。\
终于,前方出现一丝光亮。
我奋力一蹬,破水而出。
夜风扑面。\
我趴在岸边,咳出一口冷水,颤抖着爬起来。
岸上,一匹黑马静静伫立。\
马侧挂着水囊、干粮、厚披风。\
马鞍上,放着一件深蓝长衫,叠得整整齐齐。
我伸手拿起。\
衣襟内侧,用墨写着一行小字:\
“若冷,穿上。我为你挡风。”
我没哭。\
可手指抖得厉害。
远处,天边泛起一丝白。\
北斗隐去,晨星独明。
我翻身上马,扯紧缰绳。
马蹄声起,踏破黎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