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北方来,卷着霜粒砸在脸上,像细小的针。我站在冷宫铁门外,斗篷湿透,贴在背上,沉得像是裹了一层铁衣。脚下的青石泛着湿光,映出我模糊的影子——一个歪斜、拖长的人形,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我迈步。\
第一步踩碎了地上的落叶,发出轻微的裂响。\
第二步,袖中“知常”玉佩突然一烫,紧贴手腕的皮肤像被火燎了一下。\
第三步,我停住。\
身后那扇铁门缓缓合拢,门轴呻吟着,像是谁在低低啜泣。
我没回头。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是逃,是赴命。
我沿着宫墙根走,贴着阴影行进。禁军巡夜的灯笼光从远处晃过,红晕在墙上扫动,像血痕。我蹲下身,等那光过去。风钻进领口,冷得我牙关打颤。可胸口那块地方却滚烫——兵符压在心口,隔着三层衣料,仍能感觉到它的棱角,硌得生疼。
这疼让我清醒。
我不是回家。\
我是去取回那些不能烧、不能丢、不能留给他们的东西。
父亲的残卷,我三年来批注的奏折底稿,还有……那些信。\
那些写了又没寄的信。\
那些本该烧掉,却一直藏在暗格里的信。
我穿过西角楼下的废弃箭道。这里没人来,木板腐朽,踩上去吱呀作响,每一声都像在替我喊疼。我走得极慢,左脚刚落稳,右脚才敢挪。头顶瓦片松动,风一吹就咯噔响,像是随时会塌。
月光从破洞漏下来,照在我左袖上。\
蓝绢一角,不知何时划破了,血已经浸出来,染在布上,颜色深一块浅一块。我看了一眼,没停步。撕下里衬一角,缠上去,打结,动作利落。血还在渗,但不滴了。
这点伤算什么。\
徐嬷嬷割腕放血救赵德安时,都没皱一下眉。\
她教我的第一课就是:**流血不可怕,可怕的是,流了血还跪着求饶。**
我继续走。\
风越来越大,吹得斗篷鼓起来,像要带我飞走。可我知道,我飞不走。\
我只能走。一步一步,踩实了,才能走出这座宫。
终于到了紫宸宫偏殿。
门虚掩着。\
我推了一下,没声音。门轴被油过,有人来过。
我闪身进去,反手关门。
殿内积尘厚,案几蒙灰,可书架整齐,书册排列如初。连我最爱的那本《星野志》都还在原位,书脊朝外,角没卷,像是有人定期拂拭。
我站在门口,没动。
然后闻到了药味。
淡淡的,苦中带甘,是南疆草药的气息。白露常用的那几种——金线莲、七叶一枝花、还魂草。
茶壶放在案上,壶嘴结着一层薄雾,热气未散。\
旁边压着一张字条,墨迹未干,字歪歪扭扭,像是用尽全力写出来的:
娘娘若走,请带此茶。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手指慢慢收拢,指甲掐进掌心。
她来了。\
那个总低着头、走路轻得像猫的白露,竟敢擅入妃嫔居所,只为留一盏茶。
这茶或许有毒。\
或许只是暖的。\
可我知道,这是她唯一能送出的东西——不是乞怜,不是挽留,而是一个同样被困住的女人,拼着性命送来的告白。
我走到案前,揭开壶盖。\
药茶温热,颜色清褐,浮着几片叶子。我没喝。\
拿起杯子,轻轻放在唇边,像是要饮,却又放下。
那一刻,我想起那个雨夜。
暴雨砸在屋檐上,像千军万马奔腾。我批完最后一份边报,正要熄灯,门被轻轻推开。\
白露抱着药罐进来,发梢滴水,裙角全湿。\
她一句话没说,只把药倒进碗里,放在我手边。
我问:“为何冒雨送来?”\
她低头,手指绞着袖口:“怕凉了。”\
我沉默片刻,说:“你不必如此。”\
她抬起头,眼里有光,很轻,却扎人:“娘娘是天上星,我是泥中露,露水映星,终究照不进天。”
我当时只淡淡回了一句:“星亦会坠。”\
如今想来,那句话,竟是她说给我听的。
我转身,走向书架后的暗格。\
手指在第三块砖上按了三下,再往左滑两寸,轻轻一推——
咔。
暗格弹开。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样东西:\
一叠奏折底稿,用麻绳捆好;\
一卷父亲残存的手札,封面已泛黄;\
还有一小捆信,封口未启,最上面那封写着——“致谢无衣”。
我拿起那捆信,指尖微颤。
三年了。\
我写过二十七封信给他,一封都没寄出。\
不是不敢,是不能。\
他是江湖人,我在宫墙内。\
他谈星轨、讲古阵、解谶语,我回他诗文、音律、民情。\
我们从不提情,可每一笔每一划,都像在暗夜里点灯。
我抽出最上面那封,指尖摩挲着封口。\
火盆就在旁边,炭火未熄。
我把它扔了进去。
火焰腾起,舔上信封,墨迹瞬间焦黑。\
我面无表情,又抽出第二封,扔进去。\
第三封。\
第四封。
一封接一封,我烧得很慢,像是在送葬。
火光映在我脸上,忽明忽暗。\
那些字句在火中扭曲、蜷缩、化为灰烬——\
“昨夜观天权星偏移,不知是否应验你所言之变。”\
“父亲笔记中提及‘星使’,可是你?”\
“若有一天我能离宫,你想带我去哪里看星星?”
最后一句,烧到一半,字迹消失。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无波澜。
然后,我从袖中取出那卷黄绢——谢无衣七年寄来的星图。\
每一幅都看似寻常山水,实则暗藏星轨运行、时辰推演、方位密码。\
我从未告诉他我懂。\
可他每一幅都画得极细,像是知道我会看懂。
我把这卷星图贴身收进胸口夹层,压在遗诏之上,紧贴心跳的位置。
他们烧得了我的信。\
烧不了他的图。\
他写给我的,不是情话,是路标。\
他说:“若你愿走,我为你点灯。”\
他没说让我留下。\
他是唯一一个,不说“你该听话”的人。
我站起身,走向窗边。
窗外忽然亮了光。\
东宫方向,一盏孤灯,彻夜未熄。
我怔住。
那是我大婚之夜,他整夜枯坐的地方。\
盖头未掀,红烛燃尽,我独坐床沿,听更鼓响了五次。\
第二天,他来看我,只说一句:“委屈你了。”\
我答:“不妨事。”\
从此再无多话。
可现在,那盏灯亮着。\
他在等?\
他悔了?\
他终于看见我了?
我手扶窗框,指尖发冷。\
一丝柔软从心底裂开,像冰面下涌出的温泉。\
也许……我可以回去一趟。\
也许,他想谈谈。\
也许,这一盏灯,是迟来的和解。
我抬脚,正要迈步——
袖中“知常”玉佩猛地一烫,这次不是温热,是刺痛,像针扎进皮肉。\
我猛地停住。
抬头望天。\
北斗第四星,天权,骤然明亮,光芒如刀,划破云层。\
紧接着,一道银光自北方划过夜空,快得像流星坠地,一闪即逝。
星讯。
谢无衣在说:**不要回头。**
我站在原地,手还搭在窗框上,指尖微微发抖。\
风从窗外灌进来,吹得案上灰烬四散。\
那盏东宫的灯,依旧亮着。\
可我知道,那不是等我。\
那是他惯常的仪式——夜读、批折、静坐。\
他未必知道我已拿到遗诏。\
他点灯,不是为我。
而谢无衣的星讯,是为我。
我缓缓收回脚,转身走向铜镜。
镜面蒙尘,我伸手擦拭。\
灰尘落下,映出人影:斗篷飞扬,侧脸轮廓清晰,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我再靠近一步。\
却发现——镜中竟无面容。\
不是模糊,不是阴影,而是真的没有。\
我的脸,在镜子里消失了。
我心头一震。\
可很快,我明白了。
沈知意已经死了。\
那个端庄守礼、隐忍不争的太子妃,早在她决定踏入冷宫那刻,就死在了过去的躯壳里。\
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执命前行的影子。\
一个持星者。
我伸手,拉起兜帽,遮住最后一点光。\
低语:“从今往后,我不再是谁的妃,谁的妾,谁的装饰。我是持星者。”
话音刚落——
殿内烛火,无风自灭。
一片漆黑。
我立刻拔剑,剑锋出鞘三寸,寒光乍现。\
耳朵竖起,听风辨位。\
殿内静得可怕,连灰尘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忽然——\
“嗡!”
一支箭破窗而入,无羽,黑杆,快如闪电。\
“夺”地一声,钉入门框,箭尾犹自震颤,发出低鸣。
我缓步上前,剑未收。\
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清箭尾系着半片青铜星盘。\
边缘断裂,如锯齿,显然是被人硬生生掰断。\
可中央的刻痕清晰无比——一条蜿蜒轨迹,指向北方荒原。\
与谢无衣星图中的最终路线,完全吻合。
我伸手,取下星盘残片。\
指尖抚过那道刻痕,冰凉,却像有火在烧。
这不是警告。\
是接应。\
他已动身。\
他不在等我去找他。\
他在路上。
我攥紧星盘,指节发白。\
风从破窗灌入,吹得斗篷猎猎作响。\
我站在黑暗中,第一次觉得,逃离不是孤独的。
原来有人早已在风雪尽头,为我点燃了第一簇星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