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北方来,卷着枯叶贴地乱滚。我站在冷宫铁门外,斗篷被吹得紧贴后背,像一层冰。
“知常”玉佩在袖中发烫,不是幻觉。它贴着我手腕内侧的皮肤,一跳一跳的,像有脉搏。
门没锁。
铁链断了,半截挂在门环上,锈得像是被雨水泡了二十年。我伸手推,门轴发出一声闷响,像是从地底传来的叹息。
我跨进去。
满地落叶厚得踩不出声。枯槐斜着身子,枝干像折断的手臂伸向天空。月光穿云而过,照在墙角那盘残棋上——黑白数十子散落,唯中央空了一格,形状古怪。
我盯着那空位。
七年前,徐嬷嬷教我下棋那夜,火盆里的炭烧得正红。
她枯瘦的手捏着一枚黑子,落于天元。
“娘娘可知,这盘棋不是给人看的,是给天看的。”
我那时年少,缩在椅子里问:“谁会看?”
她抬眼,目光像刀:“先皇后在看,星辰在看,还有那些不敢抬头的人。”
她把棋盒推到我面前,低声道:“记住了——星随步移,血启其门。”
我低头看眼前棋盘。
那空位的形状,和昨夜棋匣底部的凹槽,一模一样。
我咬破指尖。
血滴下去。
“咔。”
一声闷响从地下传来,像是石板错动。我蹲下身,顺着声音摸去,一块地砖边缘松动。指甲抠进缝隙,用力一掀——
下面是个暗格。
木匣露出来。
比昨夜那只小一圈,通体漆黑,无雕无饰,只在侧面刻着一行小字:“静守其心,知常不亡。”
我认得这字。
是我父亲的笔迹。
手抖了一下。
我打开匣盖。
里面两样东西:一卷黄绢,叠得整整齐齐;一枚青铜兵符,巴掌长,沉甸甸的,正面刻着“沈”字,背面铭“镇北营”。
我展开遗诏。
字不多,墨色微泛黄,但清晰可辨:
沈氏女,承星命,代朕执权柄,待天象应时,可摄六宫。\
若有变,兵符可调三万旧部,星使接应。\
——先皇后 绝笔
最后一句,不在昨夜那卷密信里。
我盯着“星使接应”四个字,呼吸一滞。
谢无衣。
是他。一定是他。
他七年来寄来的星图,每一张都暗藏方位、时辰、星轨运行轨迹。我以为是诗文唱和,原来是在布阵。
他早知道我会走到这一步。
十二岁那年,父亲被押出府。
我追到门口,哭喊:“爹!他们为何要贬你!”
他没说话,只回头看我一眼,把“知常”玉佩塞进我手里。
就在那一刻,他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个符号。
我没懂。
直到昨夜,我在冷宫墙上看到那道刻痕——蛛网覆盖,却依稀可辨北斗四星连珠之象。
现在我懂了。
父亲当年所研星图,并非谋逆罪证,而是先皇后遗诏的坐标图。
他因“知星”被贬,徐嬷嬷因“护诏”被囚,谢无衣因“言灾”被逐。
我们都被剔除出权力中心,却又被悄然置于命运的节点上。
不是巧合。
是一场二十年的布局。
我正要合上匣盖,突然听见脚步声。
不止一人。
火把的光从门外照进来,映在枯槐枝上,影子像鬼爪乱舞。
赵德安走进来。
他穿着禁军副统领的甲胄,腰挎长刀,身后跟着十几个持矛侍卫。火光照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他冷笑:“娘娘深夜至此,可是寻那早被焚毁的遗诏?”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黄绢,焦边卷角,像是刚从火里抢出来。
“先皇后遗诏,臣亲手烧了。”
我站着没动。
风吹起我斗篷的一角,露出袖口的素白里衬。
“那你袖中这卷,是谁让你带的?”我问他,“周相?还是太子?”
他脸色一僵。
随即厉声道:“老奴不过奉命行事!”
我没动。
只是看着他。
他忽然喘了口气,像是压不住情绪,又往前一步:“当年若非徐嬷嬷多事,救我性命,我也不会……”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三年前,赵德安奉命毒杀一位前朝旧臣,反被对方临死前喂下“五阴断魂散”。他七窍流血,倒在御药房后巷,已是将死之人。
是徐嬷嬷路过,割腕放血,混入药汤,一口一口喂他喝下,才吊住一口气。
她救了他。
可如今,他带人围堵冷宫,要灭她拼死守护的真相。
我一步步走近他。
他往后退了半步。
“你忘了。”我声音很轻,“是你中毒垂死那夜,是她割腕放血,喂你喝下药汤,才保住你一条命。”
他额角冒汗,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
“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临终前告诉我。”我盯着他眼睛,“‘有些人,救一次是善,救两次是愚。’”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我继续往前走,直到离他只有三步远。
“你今日来,不是为忠君。”我说,“你是怕。怕真相大白,你背主求生的事被人知晓。怕你靠背叛活下来的荣耀,一夕崩塌。”
他嘴唇哆嗦:“你胡说!我是奉命……”
“奉谁的命?”我打断他,“周相要废后,太子默许,你便以为这是天命?可你有没有想过——若真有遗诏,若真有权柄可执,那执掌之人,为何不能是我?”
他哑口无言。
我转身,不再看他,弯腰合上木匣。
就在这时,我最后一次伸手探入暗格底部。
指尖触到一层薄纸。
不是黄绢。
是寻常信笺,软而薄,像是被反复摩挲过。
我抽出来。
展开。
字迹虚弱,却一笔一划极工整,像是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写成:
孩子,走吧,别回头。\
我这一生看过太多女人为君王流泪,为权力折腰。\
你不必如此。\
你是星辰,不是尘埃。\
——令仪 绝笔
我站着不动。
风穿过枯槐,吹得纸上字迹微微颤动。
眼泪落下来。
没有声音。
我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味。
不能哭。不能在这里倒下。
可那封信像一把刀,从心口捅进去,转了三圈。
徐嬷嬷。
她教我识局,教我忍耐,教我看清这宫里每一个人的眼神。
她从不说爱,却把命押在我身上。
她死了。
不是病死的。
是替我死的。
我慢慢把信折好,贴着胸口放进去,和遗诏并排。
就在这时,窗外飘进一片布。
蓝色的。
轻轻落在残破的棋盘上,像一片落叶。
我抬头。
那颜色,和我母亲裙子一模一样。
也是徐嬷嬷生前偷偷保留的唯一旧物。
她曾说:“你娘走时,什么都没留下。这布,是我从她旧衣上剪下来的。”
我走过去,拾起蓝绢。
布料很旧,边角有些磨损,但洗得很干净。
我盯着它看了很久。
然后,我撕下一角。
动作很慢,布料发出细微的裂帛声。
我用这一角蓝绢,将遗诏与兵符紧紧裹住,塞进怀中。
赵德安在身后大吼:“拦住她!今日谁也不许离开!”
禁军上前,长矛并列,寒光映月。
我抬头,看着他们。
风卷起我斗篷,猎猎作响。
我说:“这宫里埋葬的不是罪,是真相。”
我顿了顿,声音更冷:
“而我,来了。”
没人动。
赵德安站在原地,脸色铁青,手握刀柄,却始终没有拔出来。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等一个命令。
可太子没有来。
周相也没有来。
他们让我走到了冷宫,拿到了遗诏。
他们以为我能被吓退。
但他们忘了——
当一个人不再为自己而活,她就不再怕死。
我转身。
踏出冷宫铁门。
身后,无人追赶。
风渐大。
檐铃叮当一声。
我走出十步,忽然停下。
抬头看天。
北斗第四星,天权。
正悬中天。
就在这时——
冷宫梁上,一片瓦轻轻挪动。
一双眼睛静静望着我离去的方向。
黑衣人取出星盘,指尖轻点。
一道银光自袖中射出,划破夜空,像流星坠入北方。
他低语:
“持星者已取诏,方位正对天权。”
说完,他悄然退去,如影消散。
唯有风过檐铃,叮当一声,如旧日回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