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薄冰,溅起的雪沫像刀片划过脸颊。我伏在马背上,风从领口灌进去,冷得骨头缝都在发抖。身后那座城还在烧,火光映在天边,像一片翻腾的血海。浓烟卷着灰烬往北飘,落在我肩上,烫了一下又熄了。
那一夜,我烧了二十七封信。
如今,整座皇城为我送行。
马鞍旁的星盘残片随着颠簸轻轻晃动,青铜指针微微颤着,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我伸手按住它,指尖触到刻痕,那些细密的纹路是我父亲的手笔——他曾说,星轨不会骗人,它只认命定之人。可我现在才明白,他留下的不只是星图,是条活路。
谢无衣给的那件深蓝长衫就挂在马侧,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面不肯倒下的旗。我咬牙扯过它披上,布料还带着点体温似的,不知是他留下的,还是我自己的血在烧。
“若冷,穿上。”
这几个字在风里晃,我几乎能听见他的声音,低得像雪落在屋顶上,不惊动任何人。
可你没说,穿上之后,要一个人走这么远。
官道越往前越荒,两旁枯树歪斜,枝干如鬼手伸向天空。驿站早已废弃,门匾斜挂在梁上,字迹被霜盖住,只依稀辨得出“安”字的轮廓——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安?不过是人骗自己罢了。
远处传来蹄声。
不是一匹,是一队。
火把连成一线,像毒蛇吐信,贴着地面向我追来。玄甲营。他们来了。
我猛抽马鞭,马嘶一声冲进小道,车辙深陷积雪,轮轴发出断裂般的呻吟。风更大了,雪粒打在脸上生疼,唇角早裂了口,血干在下巴,一动就撕开。
不能停。
一停下就是死。
前方林子黑沉沉的,树影交错,路断了。我翻身下马,牵着它往密林里走。雪窝深及小腿,每一步都像踩进刀山。马喘得厉害,我也快撑不住,肺里像有火在烧,呼吸带出血腥味。
藏。
我把它拴在树后,用斗篷裹住马头,不让它出声。自己蜷进一个塌陷的雪坑,屏住呼吸。
蹄声近了。
“搜!”有人喝,“她刚过此地,不可能飞走!”
火把光扫过林缘,照出几串脚印。我的心跳撞在肋骨上,一下比一下急。他们离得越来越近,靴底踩断枯枝的声音清晰可闻。
三个人进了林子。
黑衣蒙面,刀出鞘。
我知道他们不是普通禁军。是周相的死士,专杀不留痕迹的那种。
我摸到腰间的剑,指尖冰凉。不能先动。一动就暴露。
第一个死士从左侧绕过来,刀尖挑开一堆枯草。第二个在右,弓已上弦。第三个站在林心,不动,像是在听风辨位。
我闭眼,数他们的呼吸。
左、右、中。
三息之间,我出手。
银针从袖中滑出,射向右边那人手腕。他弓一抖,箭偏了方向。我趁机跃起,剑走偏锋,直取左侧咽喉。他反应极快,横刀格挡,火星四溅。我旋身避过第二人的扑击,肘击其肋下,听见骨头轻响。
第三个人最狠,一刀劈向我颈侧。我低头,剑柄撞他腹部,借力后撤。可左肩旧伤崩裂,剧痛让我踉跄跪地。
雪地染红了一片。
他们围上来。
我抬剑,虎口震裂,血顺着剑脊流下。第二人再扑,我侧滚避过,反手割他脚踝。他惨叫倒地。第一人从背后袭来,我翻身踢他膝窝,他跪倒,我顺势压上,剑刃抵喉。
“谁派你来的?”我问。
他不答,咬破了藏在牙中的毒囊。
腥甜味散开,他眼睛翻白,抽搐两下就不动了。
我喘着气爬起,转身对上第三人。
他刀已举过头顶,正要劈下。
我抬剑格挡。
铛!
虎口彻底裂开,剑几乎脱手。我咬牙撑住,双脚陷进雪里。
下一秒,一支羽箭破风而来,钉入他眉心。
尸体倒下。
林子突然静了。
雪还在下。
一道身影从深处走来,踏雪无声。黑袍覆体,半张青铜面具遮住左脸,只露出紧抿的唇和下颌线条。他左手执弓,右手垂在身侧,指间夹着一枚银针。
谢无衣。
他一步步走近,步伐平稳,像走在自家庭院。可我看见他左肩裂开一道口子,黑衣浸着血,一路滴到雪上。
他没看我。
走到那具尸体前,拔出箭,擦净收起。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扔给我。
“敷上。”他说。
我接住,没动。
他这才抬头,目光穿过风雪落在我脸上。七年书信往来,第一次如此近地看他。他的眼睛很沉,不像江湖人,倒像背负着整个黑夜的人。
“你不该来。”我说。
“那你以为,是谁替你引开东华门守军?”他声音低哑,像砂纸磨过铁器。
我喉咙一紧。
原来昨夜城墙上的黑影,不是巧合。他早就等在那里,等着救我出城。
“星图是你藏在衣里的?”我问。
他点头。“七年了。每一笔,都是为你铺的路。”
我手指发抖,打开那件蓝衫内衬,展开折叠的星图残卷。北疆密道蜿蜒如龙,七处星火台连成一线,中央写着:“持星者行,则七星连珠,天门开。”
这不是预言。
是计划。
他早知道我会走,早知道周相会动手,早知道萧景珩最后会放我一条生路。所以他等在北方,等我踏上这条路。
“你为什么不早说?”我声音发涩。
“说了,你还会走吗?”他反问。
我哑然。
是啊,若他知道我心中仍有犹豫,若他亲口挽留,我是否会停下?是否会回头?
可现在,一切都晚了。
他忽然动了,身形一闪,掠向林外。我听见他低喝:“陷阱已启。”
话音未落,地面塌陷,绊索绞紧,两个漏网的死士惨叫着被拖入坑中,利刃穿身而过。他们挣扎几下,不动了。
谢无衣走回来,站在我面前,三步之距。
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
半枚青铜符静静躺在他手中,刻着四个字:“持星者同行”。
我盯着那符,像盯着一块烧红的铁。
“你一直带着它?”我问。
“从你第一封信寄出那天起。”他说,“你说‘昨夜观天权星偏移’,我就知道,你要来了。”
我闭了闭眼。
原来他记得每一个字。
原来他等了七年。
我伸手去接,指尖碰到他掌心的刹那,他猛地握住了我的手。
不是抓,不是拉,是握。
他的手很冷,却有力,带着血和汗的湿意。我心跳漏了一拍,想抽回,却没动。
“星火台不等人。”他说。
然后松开手,转身就走。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风雪里,一句话卡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声低语:“谢无衣……你是疯子。”
没人回答。
只有风。
我低头,捡起那半枚青铜符,紧紧攥进掌心。边缘割破皮肤,血顺着指缝流下,混进雪里。我不擦,也不包扎。痛让我清醒。
林子不能再留。
我牵马出来,翻身上鞍。刚走几步,身后突然燃起大火。
是谢无衣点燃的。
干枝堆叠,火势迅速蔓延,浓烟滚滚,遮断了追兵的视线。他在火墙另一侧站着,回眸望来。火焰在他面具上跳动,像地狱的门开了条缝。
我看不清他的脸。
却知道他在看我。
我抬手,摘下兜帽,让他看清我的样子。\
风雪中,我们隔着烈焰对视。\
没有话,没有手势,只有彼此的存在。
然后他转身,走入风雪。
我调转马头,不再回头。
破晓前最冷。
天边泛出青灰,雪原茫茫,无边无际。我勒马停在一处断崖,俯瞰下方。风从谷底涌上,吹得斗篷猎猎作响。远处,一道模糊的轮廓立于地平线——那是第一座星火台,孤零零地矗立在极北荒原。
星盘残片突然震动,指针剧烈偏转,死死指向那个方向。
“那里……有第一座星火台。”
我解下那件染血的蓝衫,重新披上。布料早已不暖,可它贴着我的背,像一只手在撑着我。
“你说若冷,穿上……”\
“可你没说,穿上之后,要一个人走这么远。”
话音落下,胸口突然一阵剧痛。
我扶住马鞍,弯腰干呕,一口鲜血喷在雪上,红得刺眼。\
血雾散开,袖中滑落一角焦黑纸片,仅存几个字:\
“若你读到此信……我已不在人间。”\
字迹熟悉。\
是谢无衣的笔。
我盯着那残角,手指僵住。\
寒风吹过,纸片轻轻颤动,像垂死的蝶。
良久,我缓缓将它收回袖中,压在父亲的手札之上。
“你若不在,”我低声说,“这星火……我便替你点完。”
星盘嗡鸣,仿佛回应。\
天边,一颗晨星坠落,划过长空,落入极北之地。
我翻身上马,扯紧缰绳。
马蹄扬起,踏破残雪。
前方风雪依旧,道路未明。
但我已知道该往哪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