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把旧货市场的影子拉得老长。林野正弯腰收拾摊面上的旧书,鞋尖忽然踢到个硬邦邦的东西,骨碌碌滚到了他脚边。
是一把桃木梳子。
他捡起来,指尖摩挲过梳齿,圆润得几乎没有棱角,想来是被人日日握在手里,摩挲了无数遍。梳柄上雕着缠枝莲纹,花瓣舒展,枝叶蜿蜒,只是莲纹的尽头缺了一角,露出内里浅淡的木色,像一道没愈合的疤。木梳上还残留着一点若有似无的檀香,混着旧货市场特有的灰尘味,竟有种格外安宁的气息。
这梳子是被混在一堆旧瓷片里的,估摸着是哪个摊主清理旧货时,随手扔过来的。林野把它揣进兜里,打算收摊后好好擦擦。
收摊时天已经擦黑,巷口的路灯昏黄一片。林野回到自己那间小阁楼,把木梳搁在窗台上,倒了点温水,拿软布蘸着慢慢擦。檀香味渐渐浓了些,随着水汽漫开。
擦到那道缺角时,指尖忽然传来一阵微凉的触感,像触到了秋夜的露水。
下一秒,窗台上的月光像是被搅碎了,漾起一圈圈柔和的波纹。一个穿月白衫子的女子,就那样坐在了窗沿上,手里轻轻捏着那把桃木梳,低头一下一下,梳着垂到腰际的长发。她的动作极轻,像是怕扯断了发丝,眉眼间拢着一层淡淡的愁绪,像江南水乡里,笼着湖面的薄雾。
林野没出声。他见惯了这样的景象,那些藏在旧物里的魂灵,总爱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循着熟悉的气息,显露出一点痕迹。
女子梳着头发,忽然轻声开口,声音温软,带着点江南口音,像是说给林野听,又像是自言自语:“这梳子,是阿砚亲手雕的。”
阿砚,该是她心上人的名字。林野在心里猜着,索性拉了张椅子坐下,安静地听着。
“那年我生辰,他跑遍了城南的木料行,才寻到这么一截上好的桃木。”女子的指尖拂过梳柄上的缠枝莲,嘴角牵起一抹浅浅的笑,“他说,莲生并蒂,是好兆头。他雕了整整三天,手被刻刀划了好几道口子,却捧着梳子跟我说,往后,他要天天给我梳头,绾最好看的双环髻。”
她顿了顿,手里的梳子停在发间,眼神飘向窗外,像是望进了遥远的时光里:“那时候,他还是个穷教书先生,我是裁缝铺的学徒。我们攒着钱,想等开春就成亲。可开春没等来,等来的却是征兵的消息。”
林野的心轻轻沉了一下。又是一个被战火拆散的故事。
“他走的那天,天阴沉沉的。”女子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哽咽,“我去送他,他把这把梳子塞到我手里,说,‘等我回来,一定给你绾双环髻’。我攥着梳子,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走远,怎么喊都喊不回来。”
她抬手,摸了摸梳柄上的缺角,眼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却没有坠地,只是化作细碎的光点,融进了桃木的纹路里:“他走后的第三个月,城里乱了。我抱着梳子躲在裁缝铺的地窖里,炮弹炸塌了铺子的门,横梁砸下来的时候,我护着梳子,却还是让门闩磕坏了这角莲纹。”
“我等了他一年,两年,五年……”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轻,“后来,有人从战场上来,说他所在的部队全军覆没,再也没人能回来。”
“可我不信。”她忽然抬起头,看向林野,眼神里带着一点执拗的光,“我总觉得,他会回来的,会拿着这把梳子,给我绾双环髻。”
林野沉默了许久,起身走到书桌前,打开那个装满旧物的工具箱。他翻了半晌,从最底层抽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沓泛黄的信纸。
这是他前些日子整理一堆旧书时发现的,夹在一本《诗经》里,信纸已经脆得快要碎掉,字迹却依旧清晰。信的落款,是一个叫温砚的男人,地址正是女子口中的小城。
他把信递到女子面前,轻声说:“这些信,是他寄回来的。”
女子的指尖穿过信纸,却什么也碰不到。她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烟。那些信上的字,她其实早已烂熟于心——无非是“平安勿念”“等我归家”,可她还是想再看一眼,再听一遍。
林野一页页念给她听,念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思念,念那些关于战场的烽火,念他最后一封信里写的“若我归不得,愿你岁岁平安,寻个好人家”。
念到最后一句时,女子忽然笑了,眉眼弯成了月牙,像极了当年那个等着心上人梳头的姑娘。
“原来,他真的没有骗我。”她说。
风从窗外吹进来,卷起窗台上的月光,女子的身影化作点点光斑,落在桃木梳的缺角上。那道缺口,竟像是被月光填平了,泛着温润的光。
檀香渐渐淡去,阁楼里只剩下林野和那把桃木梳。
他把梳子擦干净,放进工具箱,垫在那沓信纸上面。
夜深了,林野关了灯,躺在床上,隐约听见窗台上,传来一阵极轻的梳头声,一下,又一下,温柔得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