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里的牡丹亭

林野的工具箱最上层，常年躺着一台老收音机。黑色塑料外壳斑驳得露出底下的金属底色，调频旋钮转起来带着沙沙的摩擦声，像极了岁月摩挲过的痕迹。这台上海红灯牌收音机，是他从城西拆迁老楼的瓦砾堆里“捡”来的，捡的不是废品，是陈奶奶攥了半辈子的念想。

那天的城西老楼，被推土机的轰鸣震得瑟瑟发抖。断壁残垣间，尘土飞扬，唯独墙角的梧桐树下，坐着个佝偻的老太太。她怀里紧紧抱着那台收音机，任凭砖石碎屑落在肩头，也不肯松手。林野原本是去看看有没有被遗落的旧物，远远瞧见这一幕，便放轻了脚步。

他走近时，正听见陈奶奶对着收音机喃喃自语：“老头子啊，拆迁队要来了，咱们这老房子，保不住喽。”她的声音沙哑，混着风的呜咽，听得人心里发酸。见林野过来，陈奶奶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层水光，抓着他的手腕，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小伙子，你看看它，还能响不？”陈奶奶把收音机递过来，掌心的温度透过冰凉的塑料壳传过来，“这是我家老头子一九七七年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那年头，这可是稀罕物件。”

林野接过收音机，指尖拂过外壳上浅浅的划痕——那是时光刻下的印记。他轻轻拧开开关，只有一片嘈杂的电流声，断断续续，不成调。陈奶奶的眼神黯淡下去，叹了口气：“也是，几十年了，该坏了。”

林野没说话，把收音机放进工具箱。他跟陈奶奶说：“您放心，我帮您修好，过几天给您送过来。”陈奶奶连连摆手，抹着眼泪笑了：“不用送，送给你了。我儿子接我去南方住，那边潮，怕是留不住它。你要是能让它再唱起来，也算……也算没辜负我家老头子的心意。”

林野的小铺子在老巷深处，摆着各式各样的旧物。他把收音机拆开，泛黄的电路板上，有些零件已经氧化。他翻遍了铺子的角落，找出积攒多年的旧零件，一个个比对，一点点替换。电容、电阻、二极管，这些小小的零件，像是搭建时光的积木。

三天后的傍晚，当林野再次拧开收音机的开关时，咿咿呀呀的昆曲调子，裹着轻微的电流杂音，缓缓淌了出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那是《牡丹亭》的唱段，婉转悠扬，带着老唱片独有的质感。

林野愣住了，恍惚间，仿佛看见四十年前的午后。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老旧的八仙桌上。年轻的陈奶奶靠在藤椅上，跟着收音机里的调子轻轻哼唱。她的丈夫坐在一旁，手里摇着蒲扇，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风吹过窗棂，带着院子里栀子花的香气，时光缓慢而悠长。

后来陈奶奶离开那天，特意来跟林野道别。林野拧开收音机，《牡丹亭》的调子在小铺子里回荡。陈奶奶闭着眼睛，跟着哼唱，眼角的皱纹里，漾着笑意，也漾着泪光。她临走前，塞给林野一块桂花糕，是她亲手做的，甜得发腻。

“这歌声啊，”陈奶奶说，“陪着我和老头子，从青丝到白发。现在，它陪着你，也算有个归宿。”

林野把收音机放回工具箱的最上层，每次打不开箱子，都能听见那若有若无的唱腔。他骑着二八自行车穿梭在城市街巷时，工具箱轻轻晃动，歌声便跟着风飘出来。路过的老街坊听见了，会停下脚步，笑着说：“这不是《牡丹亭》嘛，当年我家也总放这个。”

林野知道，这台老收音机里装着的，从来不是冰冷的零件。它装着陈奶奶和老伴儿的一辈子，装着老院里的栀子花，装着四十年的阳光与晚风。那些未消散的歌声，是岁月埋起来的爱，在时光里，永远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