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大厦顶层会议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匍匐在脚下的全景。

林淼淼提前十分钟抵达，被秘书引至会议室等候。室内冷气开得很足，她今天特意穿了继母“借”给她的香奈儿套装——米白色粗花呢，剪裁得体，却因尺寸稍大而显得有些空荡。继母的原话是：“总得穿得像样点，别丢林家的脸。”

她在长桌一侧坐下，背脊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这个姿势她练习过很多次，在那些需要扮演“得体大小姐”的场合。

十点整，会议室门被推开。

江时走了进来。

和娱乐新闻里的形象不太一样。他没穿那些精心设计的舞台服装，而是简单的白衬衫、黑西裤，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头发也没有刻意打理，几缕碎发落在额前，反而削弱了些许距离感。

但那双眼睛是一样的。

深褐色的瞳孔，看过来时像冬日的湖面，平静，冰冷，没有任何情绪的温度。他身后跟着两名律师和助理周临，一行人落座的动作利落有序，带着久居权力高位的从容。

“林小姐。”江时开口，声音比电话里更低沉些，“抱歉，刚结束一个跨国会议。”

“没关系。”林淼淼微微颔首，“江先生的时间宝贵，我们直接开始吧。”

陈律师将两份装订好的协议推到她面前。比起草案，正式协议厚了许多，条款密密麻麻铺满了二十几页纸。她接过，没有立刻翻看，而是看向江时：“预支款的事，谈妥了吗？”

江时似乎没料到她第一句话问这个，眉梢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两百万，已经准备好。签约后一小时到账。”他顿了顿，“我父亲个人再加三百万，作为聘礼的一部分。”

五百万。足够外婆后续所有的治疗和康复。

林淼淼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面上却依然平静：“谢谢江伯伯。”

“不必。”江时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长腿交叠，姿态是全然掌控者的松弛，“现在，我们谈谈合约。”

他示意律师，陈律师立刻开始逐条解释重点条款。林淼淼认真听着，偶尔在纸上记录。大部分内容和草案一致，只是在违约条款处加重了惩罚力度——若她单方面毁约或未能按时怀孕，需十倍返还预支款项。

“这一条，”林淼淼用笔尖点了点那行字，“如果我因为身体原因无法怀孕呢？”

“医学鉴定后，合约可以协商解除。”江时回答，“但预支款仍需归还。”

“合理。”她点点头，继续往下看。

会议进行了四十分钟。期间江时接了两个电话，都是用英语交谈，语速很快，涉及影视投资和海外并购。他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敲，那是某种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林淼淼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很简单的铂金素圈。不是婚戒，更像是……某种纪念物。

“林小姐对条款还有什么疑问吗？”陈律师终于讲解完毕。

林淼淼合上协议：“没有。但我有两个附加条件。”

会议室安静了一瞬。江时抬眼看她，眼神里终于有了点不一样的东西——不是惊讶，更像是一种审视。

“说。”

“第一，婚姻期间，我外婆所有的医疗费用，由江家承担。”

江时点头：“可以。写进补充条款。”

“第二，”林淼淼迎上他的目光，“如果未来某天，江先生决定提前终止合约，或者要娶其他人——比如苏然小姐，我有权带走孩子。”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冰面。

江时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孩子必须留在江家。”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这是底线。”

“那我也有我的底线。”林淼淼没有退缩，“江先生，我签这份合约是为了救外婆，不是为了卖孩子。如果未来某天你找到了真正爱的人，想要一场真正的婚姻，我理解，也可以退出。但孩子是我生的，我不能接受他们叫别人妈妈。”

她说这些话时，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会议室里落针可闻，连律师都屏住了呼吸。

江时盯着她看了很久。窗外有云飘过，阳光在他脸上明灭变化。终于，他开口：“孩子可以跟你，但江家保留探视权和继承权。这是我能做的最大让步。”

“成交。”林淼淼立刻点头，仿佛生怕他反悔。

补充条款很快拟好，双方签字。当她在最后一页落下自己的名字时，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

“合作愉快，林小姐。”江时站起身，向她伸出手。

林淼淼也站起来，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温热，指腹有薄茧——据说是因为长期练吉他留下的。这个认知让她心里泛起一丝古怪的感觉：原来这个活在财经版和娱乐头条上的男人，也有如此真实的细节。

握手很快结束。江时收回手，对周临说：“安排财务打款。”

“是。”

“婚礼定在下个月十八号。”江时重新看向她，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婚纱和场地会有人联系你。需要邀请的宾客名单，这周内给我。”

“我这边……没什么需要特别邀请的人。”林淼淼说，“外婆在住院，林家那边，你们应该已经通知了。”

江时点点头：“也好，省事。”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似乎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住，回过头来。

“对了，有件事需要提前告知。”他顿了顿，“婚礼当天，苏然会来。她是我特邀的嘉宾。”

这句话他说得很自然，就像在说明天天气如何。但会议室里的空气，还是肉眼可见地凝固了。

林淼淼看着他，忽然轻轻笑了：“江先生放心，我会安排她坐主桌。毕竟，她是您重要的……朋友。”

那个短暂的停顿意味深长。

江时的眼神沉了沉，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周临留下来处理后续。这位年轻的助理办事极其干练，十分钟内就安排好了所有事宜，包括派车送她回医院。

“林小姐，婚礼筹备期间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系我。”周临递上名片，“江先生说，您外婆那边如果需要转院或请专家会诊，可以直接跟我说。”

“谢谢。”林淼淼接过名片，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周助理，你跟了江先生很多年了吧？”

“六年。”周临笑了笑，“从江先生刚出道的时候。”

“那他……和苏然小姐，真的在一起很久了吗？”

这个问题问出口，林淼淼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她在干什么？打探雇主的隐私？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

周临的笑容变得谨慎了些：“林小姐，江先生的私事，我不方便多谈。不过……”他斟酌着词句，“苏然小姐确实是很优秀的人，和江先生在工作上合作过很多次。”

很官方的回答。林淼淼点点头：“我明白了，谢谢。”

坐进那辆黑色宾利的后座时，手机震动了一下。银行短信进来：

**账户收入：5，000，000.00**

数字后面的零多得有些晃眼。林淼淼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才锁屏收起手机。

车子平稳地驶向医院。路过市中心时，她看见时代广场最大的LED屏上，正在轮播江时代言的顶奢腕表广告。画面里的男人穿着黑色丝绒西装，靠在复古跑车旁，腕表在特写镜头下折射出冰冷的光芒。他的眼神看向镜头深处，带着那种惯有的、漫不经心的诱惑力。

广告词打出一行字：“时间为我停留。”

林淼淼移开视线。

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外婆的病不会，江父的病情不会，这场注定各取所需的婚姻，也不会。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父亲发来的微信：“淼淼，签约顺利吗？江家那边说已经打款了，你看能不能先转三百万到公司账户？最近有个项目急需资金……”

她看完，直接删除对话框。

车子在医院门口停下。林淼淼下车时，周临从驾驶座下来，递给她一个丝绒盒子：“林小姐，这是江先生让转交的。”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钻戒。主钻很大，周围镶着一圈碎钻，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婚礼上需要戴。”周临说，“尺寸不合适可以改。”

林淼淼取出戒指，套在左手无名指上。尺寸居然刚好。

“很合适。”她说，“替我谢谢江先生。”

“江先生还说，”周临补充道，“婚礼前如果有媒体拍到您，可以适当展示戒指。公关部会配合引导舆论。”

“明白。”林淼淼笑了笑，“演戏要演全套。”

她转身走进医院大楼，钻戒在手指上沉甸甸的，像某种无形的镣铐。

电梯里，金属墙面映出她的倒影：苍白的脸，空洞的眼睛，手指上那颗过分耀眼的钻石。她忽然想起母亲留下的唯一一件首饰——一枚很细的黄金戒指，内圈刻着父母名字的缩写。

母亲曾经说过：“淼淼，以后如果有人送你很贵的戒指，你要看看他的眼睛。如果他眼里有你，再小的钻戒也珍贵。如果他眼里只有戒指的价值……”

后面的话母亲没有说完。那时的林淼淼还太小，不懂。

现在她懂了。

电梯门打开，她走向ICU病房。外婆今天醒了，透过玻璃窗，她看见老人正在护士的帮助下慢慢喝水。

她把戴着钻戒的手背到身后，深吸一口气，换上笑容，推开了病房的门。

“外婆，我来了。”

老人转过头，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她的瞬间亮了起来：“淼淼……”

护士识趣地离开。林淼淼在床边坐下，握住外婆枯瘦的手。

“外婆，有好消息。”她笑着说，“我筹到钱了，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您一定要好起来。”

外婆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忽然问：“淼淼，你的手怎么了？”

林淼淼心里一紧，下意识想把戴着戒指的手藏得更深些。但外婆已经看见了——老人虽然病重，眼神却依然锐利。

“这是……”外婆的声音颤抖起来，“江家送来的？”

沉默就是答案。

外婆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淼淼，是外婆拖累你了……”

“不是的，外婆。”林淼淼握紧她的手，“是我自愿的。江家条件很好，江时他……对我也很好。”

她说这些谎话时，手指上的钻石硌得掌心生疼。

外婆摇摇头，声音很轻：“淼淼，你妈临走前跟我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嫁给了你爸。不是因为他穷，是因为……他眼里从来没有她。”

林淼淼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所以外婆一直想，我的淼淼，以后一定要嫁个眼里有你的……”外婆睁开眼，看着她，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心疼，“可现在……”

“外婆，”林淼淼打断她，笑得眉眼弯弯，“您放心，我心里有数。这场婚姻，我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她帮外婆擦掉眼泪，又说了些轻松的话题。直到老人累得睡着了，她才轻轻退出病房。

走廊里，她背靠着墙壁，慢慢滑坐下去。终于不用再笑了。

低头看着手上的钻戒，她忽然用力想把它拔下来。但不知道是因为尺寸真的太合适，还是手指有些肿胀，戒指卡在指关节处，怎么也取不下。

她试了很久，直到皮肤被磨得发红，才终于放弃。

窗外天色渐暗，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远处江氏大厦的顶端，那盏灯依旧亮着。

林淼淼把戴着戒指的手握成拳头，抵在额头上。

没关系。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六年而已。

六年换外婆的命，换后半生的自由。

很划算。

至于爱情那种奢侈品……

她想起江时说起苏然时的语气，想起他无名指上那枚简单的铂金素圈，想起广告里他看向镜头时那种漫不经心的眼神。

她弯了弯嘴角。

那从来就不是这场交易的一部分。

手机震动，是陌生号码。她接起来，对方是婚庆公司：“林小姐，关于婚礼的鲜花方案，您喜欢白玫瑰还是香槟玫瑰？”

“香槟玫瑰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回答，“看起来温暖些。”

挂断电话，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子上的褶皱。

戏已开锣。

她这个女主角，该好好演出了。

婚前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