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消毒水气味浓得仿佛有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林淼淼的喉咙口。
她捏着那一沓缴费单,指尖冰凉。
ICU一天八千,进口靶向药每支三万五,外婆的名字像烙铁一样烫在每一张纸页上,后面跟着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数字。
“林小姐,账户余额只够维持到明天上午十点。”护士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带着职业性的平静,“王主任那边我也问过了,手术最早只能排到下周,但前提是……”
“前提是钱到位。”林淼淼接过话,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知道,明天,最迟明天下午。”
她转身走向楼梯间,高跟鞋踩在光洁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安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走廊的喧哗,也吞没了最后一丝光亮。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慢滑坐下去。
黑暗里,手机屏幕幽幽亮起。
屏保是很多年前的照片:年轻的外婆搂着年幼的她,母亲站在身后,三张笑脸灿烂得像永远不会被风雨侵蚀的阳光。那时父亲的事业刚刚起步,母亲还活着,她以为生活会永远那样温暖明亮。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父亲”两个字。
林淼淼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直到铃声快要断掉,才按下了接听键。
“淼淼?这么晚……”林父的声音带着被吵醒的含糊,背景里传来继母娇滴滴的询问:“谁呀?”
“爸。”林淼淼打断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外婆的手术费还差三十万。上次您说周转开了就——”
“淼淼啊,不是爸爸不帮你。”林父的语调立刻变得为难,“公司最近接了新项目,所有资金都压在里面。你阿姨刚给馨馨报了国际游学,下半年还要……”
“爸。”她又叫了一声,声音很轻,却让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江家的婚约,还作数吗?”
漫长的沉默。
楼梯间声控灯熄灭,黑暗彻底笼罩下来。只有手机听筒里传来父亲变得清晰的呼吸声。
“……你想好了?”林父的语气彻底变了,褪去了睡意,也褪去了那层虚伪的为难,“淼淼,江家那边确实还认这门亲事,但你要明白,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我知道。”林淼淼闭上眼睛,“江伯伯病重,江家需要继承人。合约我看过草稿了。”
“那你就该知道,他们要的不止是一场婚礼。”林父的声音压低了些,透着商人的精明,“一年内必须怀孕,如果生的是男孩……这些条件,你都接受?”
“我接受。”她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但我有条件——先预支两百万,明天上午十点前必须到账。外婆等不了了。”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林父似乎在查看什么。“这个……我得和江家谈。不过淼淼,爸爸得提醒你,江时那孩子身边一直有人,是那个影后苏然。你嫁过去,日子恐怕……”
“我不在乎。”她再次打断,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别人的事,“我只要钱。”
挂断电话,她把脸埋进膝盖。冰凉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单薄的裙摆。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又震了一下,是银行发来的短信——
**账户收入:500,000.00**
紧接着,父亲的微信跳出来:“先给你五十万应急,剩下的等我谈妥。淼淼,爸爸也是为你好。”
林淼淼盯着那串数字,扯了扯嘴角。五十万,刚好够付手术费,不够后续治疗。精准的计算,一如既往。
她扶着墙壁站起来,腿有些麻。推开安全门时,走廊的灯光刺得她眯了眯眼。缴费窗口已经换了值班人员,她递过银行卡,看着机器吐出长长的凭条。
“手术安排在周四上午八点。”工作人员递回卡片,“王主任主刀,他可是我们院最好的心外专家。”
“谢谢。”林淼淼收起凭条,转身朝ICU走去。
隔着厚厚的玻璃,她看见外婆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监控仪发出规律的低鸣,绿色的波浪线起伏着,证明生命还在顽强地延续。
她把掌心贴在冰冷的玻璃上,轻声说:“外婆,等我。”
走出医院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
林淼淼没有打车,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包里的手机不断震动,推送着今晚的热点新闻。她掏出来看了一眼,屏幕上跳出的标题让她脚步一顿——
【深夜密会!江时与影后苏然现身私人会所,举止亲密!】**
配图是偷拍的照片,画质模糊但仍能辨认:江时穿着黑色大衣,侧身站在一辆迈巴赫旁,苏然站在他身侧,微微仰头说着什么。路灯的光晕洒在两人身上,有种电影海报般的质感。
她盯着照片看了几秒,熄灭了屏幕。
抬头时,正好路过商业街巨大的LED屏。屏幕上正在播放苏然代言的高奢珠宝广告,女人穿着酒红色丝绒长裙,颈间的钻石项链熠熠生辉,对着镜头露出优雅完美的微笑。旁白是她清越的嗓音:
“真爱如钻,历经时光打磨,愈显纯粹永恒。”
林淼淼站在屏幕下,广告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真爱?她想起合约草案里那条加粗的条款:
“乙方须在婚后一年内完成受孕,若自然受孕失败,须无条件配合人工辅助生殖技术。”
真讽刺。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陌生号码。她接起来,对方是公式化的男声:
“林淼淼小姐吗?我是江氏集团法务部的陈律师。关于您与江时先生的婚姻协议,江先生希望明天上午十点能面谈。地点在江氏大厦顶层会议室。”
“我需要带什么?”
“身份证件,以及……”律师顿了顿,“您对合约条款的确认意见。江先生说,有些细节需要当面确认。”
“比如?”
“比如关于生育的具体时间安排,以及……违约条款。”律师的措辞很谨慎,“另外,江先生提醒,如果您对合约有任何异议,这是最后的修改机会。”
林淼淼看着远处江氏大厦的轮廓,那栋摩天大楼在夜色中灯火通明,像一座矗立在城市中心的冰冷堡垒。
“我没有异议。”她说,“明天十点,我会准时到。”
挂断电话,她继续往前走。路过一家24小时便利店时,她推门进去,买了一个饭团和一瓶水。收银员是个年轻女孩,正低头刷着手机,屏幕上是江时和苏然的那条新闻。
“哇,真的好配啊……”女孩小声嘀咕,抬头看到林淼淼,连忙收起手机,“抱歉,一共十二块。”
林淼淼扫码付款,接过塑料袋时,轻声问:“你觉得他们般配?”
女孩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当然啦!江时可是顶流,苏然是影后,郎才女貌嘛。而且听说他们在一起好多年了,只是没公开……”
“是吗。”林淼淼笑了笑,推门离开。
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她拆开饭团,机械地咀嚼着。冷掉的米饭有点硬,金枪鱼酱汁太咸。但她还是一口一口吃完了,连掉在塑料袋里的米粒都捡起来吃掉。
不能浪费。这是外婆从小教她的。
回到那个不到四十平米的一居室,她脱掉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冰箱发出低沉的嗡鸣。她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从抽屉最深处拿出那份已经看了无数遍的合约草案。
纸张边缘有些起毛了,上面还有她做的笔记。在“生育条款”旁边,她用红笔画了一个小小的圈,旁边写着两个字:“接受”。
在“婚姻存续期”那里,她画了条线,连接到页脚的计算:
**五年,或至继承人满周岁。
预估:至少六年。
预支:200万。
后续补偿:1%股权(约5000万)或0.5%(约2500万)**
六年,换外婆的命,换自己后半生的财务自由。
很公平。
她把合约放回抽屉,起身去浴室洗漱。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嘴唇因为干燥而起皮。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坦柔软。
“委屈你了。”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说,“但你很值钱,非常值钱。”
洗漱完躺到床上时,手机亮了。是医院发来的消息:“患者今晚生命体征平稳,请家属放心。”
她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关掉台灯。
黑暗中,她想起很多年前,母亲还活着的时候,曾经摸着她的头说:“淼淼,妈妈希望你以后嫁给爱情,不要像妈妈一样……”
后来母亲没能看到她的婚礼。车祸带走母亲的时候,她只有十二岁。一年后,父亲娶了继母,两年后,妹妹林馨出生。她在那个家里,渐渐变成了一个透明人。
直到外婆生病,直到江家重提婚约,直到她终于有了“价值”。
眼泪无声地滑进枕头,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明天。明天十点,她会签下那份合约,卖掉自己的子宫,换外婆活下去的机会。
至于爱情?
她闭上眼睛。
那种奢侈品,从来就不属于她这样的人。
窗外,城市依旧灯火通明。远处江氏大厦的顶端,那盏象征权力与财富的灯,彻夜不熄。
仿佛在等待着,某个人的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