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潮湿的地牢里,姜坤的目光穿透昏沉的光线,看清了牢门外的来人。
那道纤细的身影提着食盒,衣角还沾着些许夜露的湿痕,正是他的侍女姜欣。食盒旁,还挂着一个小小的陶瓶,看那瓶身的纹路,应当是府里珍藏的疗伤药膏。
姜欣显然是费了不少心思,不知用了多少下品灵石,才说动了看守地牢的家丁。厚重的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铁锈味的冷风灌了进来,家丁瞥了一眼蜷缩在稻草堆里的姜坤,不耐烦地丢下一句“快点,别耽误时辰”,便转身守在了门外。
姜欣快步走到姜坤身边,蹲下身时,眼眶已是通红。她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放在一旁,伸手想要搀扶姜坤,指尖刚触碰到他后背的衣衫,便被黏腻的血痂硌得一颤。
“少爷,忍忍……”姜欣的声音哽咽着,她颤抖着解开陶瓶的塞子,将褐色的药膏倒在掌心,一点点敷在姜坤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药膏触肤,带来一阵清凉的刺痛,却也稍稍压下了那钻心的灼痛。
她一边擦拭伤口,一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愤懑:“少爷,我刚从外面听来的消息……柳如烟她……她已经和姜乾订下婚约了,听说不日就要在府里成婚,满府上下都在准备喜宴呢!”
这话若是放在半日之前,或许还能在姜坤的心里掀起一阵波澜,可此刻,经历了退婚的羞辱、莫须有的罪名和二十大板的酷刑,他的心绪反而平静得可怕。他只是微微抬眼,看着地牢顶端那一方狭小的气窗,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我不在意这些,我现在只想出去。”
姜欣愣住了,她看着姜坤眼底的死寂,正要开口劝慰,一道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却突兀地从地牢的角落响起。
“出去,倒也简单。”
说话的是蜷缩在稻草堆里的姜风。他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那双浑浊的眸子里,此刻竟闪烁着一丝精光,落在姜坤的身上,带着复杂难明的意味。
姜坤猛地转头,目光死死盯住姜风:“二伯?”
姜风缓缓撑着身子坐起,枯瘦的手指在地上摸索着,像是在感受着地牢的冰冷。他咳了几声,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你一心想出去,可你可知,你父亲姜汤的下落真相?”
“父亲?!”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姜坤的心上。他猛地挣扎着想要起身,后背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却依旧死死盯着姜风,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二伯,你说什么?我父亲他……他不是失踪了吗?”
姜风看着他激动的模样,眼底闪过一抹痛楚,缓缓开口,将那段尘封了十七年的往事,一字一句地剖开在昏暗的地牢里。
“十七年前,你父亲乃是姜家最耀眼的天才,不仅修为精深,更深得老家主器重,本是内定的家主继承人。可你大伯姜宏,早就对他心怀嫉妒,日日跑到老家主的房间里抱怨,说你父亲功高盖主,迟早会反。”
“老家主的意志何其坚定,自然不会听信他的谗言。可姜宏身边的那群狗腿子,却想出了一条毒计——先除了你父亲,再谋夺家主之位。”
姜风的声音越来越沉,像是淬了冰:“那年,我与你父亲奉命出海诛杀海妖,临行前夜,姜宏派人送来‘践行宴’。我们谁也没有防备,竟被他在饭食里下了奇毒。”
“出海之后,我们与海妖群激战三日三夜,就在即将斩杀海妖首领之时,你父亲体内的剧毒突然发作。他口吐鲜血,灵力瞬间散尽,整个人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般从半空坠落。”
“海妖循着血腥味蜂拥而至,密密麻麻的黑影将我们团团围住。你父亲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我推开,嘶吼着让我快走。我看着他被海妖的利爪撕裂衣衫,看着他满身是血地抵挡,只能含着泪施展遁术逃离。”
“可我逃回姜家时,一切都晚了。”
姜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恨意:“姜宏早已带着心腹逼宫,老家主年事已高,又痛失爱子,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只得被迫退位。姜宏登上家主之位后,没过多久,老家主便郁郁而终。”
“紧接着,他便开始清算你父亲的家人。除了你和被你父亲救下的欣儿,你父亲一脉的族人,尽数被诛杀!”
“你母亲……”
说到这里,姜风的声音哽咽了,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你母亲被抓之后,惨遭姜宏心腹的侮辱,她性子刚烈,不堪受辱,咬舌自尽,到死都死死攥着你的襁褓衣角!”
“我那时修为远不如姜宏,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后来我闭门苦修,一心想要突破封侯境,为你父亲和族人复仇。可就在冲击封侯境的关键时刻,姜宏暗中在我修炼的密室里布下了禁制,我走火入魔,神志不清,伤了他的几个心腹,他便借着这个由头,召集全族之力将我合围重伤,扔进了这地牢,一关就是十年!”
一字一句,如泣如血。
姜坤听得浑身颤抖,牙齿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满嘴的血腥味,眼底的猩红几乎要溢出来。他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后背的伤口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再次渗出血迹,疼得他浑身痉挛,可他却像是毫无所觉。
恨!滔天的恨意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恨姜宏的阴险歹毒,恨姜乾的落井下石,恨自己的无能,连父母的血海深仇,都只能在心底嘶吼!
姜风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疼惜,又添了几分决绝。他缓缓抬起手,枯瘦的掌心摊开,露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青铜令牌,令牌上刻着繁复的符文,隐隐透着土系灵力的波动。
“我知道你现在满腔恨意,可你一介凡体,连修炼都无从谈起,谈何复仇?”姜风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几分苍凉,“我这里有一件下品灵器,名唤遁地车,此车可容两人,能在地底穿行百里,不过只能催动一次,等你日后踏上修炼之路,寻得珍稀矿石,将它重新锻造升级,也能成为一件保命的逃跑法宝。”
说罢,他又摸索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灰扑扑的储物袋,扔到姜坤面前。
“这储物袋里,有我们姜家的祖传功法《撼山诀》,还有三百枚中品灵石,三瓶淬体丹,以及我年轻时用过的几件法宝。我如今油尽灯枯,灵力仅剩一丝,只能催动遁地车送你们离开。”
姜风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眼中闪过一抹释然:“至于以后的路怎么走,能不能为你父母报仇,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话音落下,姜风猛地闭上双眼,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土黄色光晕。那光晕越来越浓,最终尽数汇入掌心的青铜令牌之中。令牌上的符文骤然亮起,一道刺眼的光芒闪过,一辆巴掌大小的青铜小车凭空出现,落地后迅速变大,化作一辆能容两人并肩而坐的古朴车厢。
“快!上车!”姜风的声音带着最后的虚弱。
姜坤看着姜风苍老的面容,泪水终于决堤。他哽咽着,拉着早已泪流满面的姜欣,踉跄着登上遁地车。
姜欣还想说什么,却被姜坤一把按住。他对着姜风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二伯,此恩此仇,姜坤永世不忘!”
姜风看着他,嘴角扯出一抹艰难的笑容。他耗尽最后一丝灵力,指尖指向遁地车,低喝一声:“起!”
嗡——
遁地车发出一阵嗡鸣,车轮转动,竟直接没入地面,消失在昏暗的地牢之中。
地牢里,恢复了死寂。
姜风缓缓靠在石壁上,望着空荡荡的地面,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吟出一首五字诗,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回荡在这阴暗的地牢里,经久不散:
十年囚寒狱,
半生恨暗途。
人心藏鬼蜮,
世事炼毒荼。
骨肉皆屠戮,
忠魂葬海隅。
潜龙犹未醒,
静待破云出。
吟罢,姜风的头缓缓垂下,双手无力地垂落,再也没有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