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没有时间。
只有两个心跳,一前一后,又渐渐重叠,像踩在同一条铁轨上的脚步。
林晚晴漂浮着,分不清上下。她闭着眼,却能“看见”——不是用眼睛,是用某种更深的东西。她看见母亲站在雨里,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纸,纸上画着门,门上有眼。她看见谢临渊跪在火堆前,烧一幅画,火焰里映出她的脸。她还看见自己,穿婚纱,躺在镜面上,血从胸口漫开,像一朵迟来的花。
然后,所有画面碎了。
她猛地睁眼。
脚下是镜子的残片,铺满无尽回廊。每一片都映着不同的谢家庄园——有的燃着火,黑烟冲天;有的被水淹没,屋顶只剩一角;有的塌成废墟,藤蔓缠绕石柱;还有一处,天空下着血雨,庭院里的玫瑰吸饱了红,胀得要裂。
她低头看手。
掌心伤口还在流血。血滴落,砸在镜面碎片上,没有溅开,而是被吸进去,化作一道暗红细线,像活物般爬向远处,钻进另一块碎片。那块碎片立刻变了——映出妹妹林晚星躺在床上,呼吸微弱,药瓶空了,护士摇头离开。
她喉咙一紧,想迈步,脚却钉在原地。
前方十步,一个男人背对而立。
黑色西装撕开几道口子,像是被什么扯过。左手垂着,指节有干涸的血迹,袖口卷起一截,露出小臂内侧一道深紫色痕迹,形如闭合的眼睛。
谢临渊。
他没回头,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传来:“你想知道真相,就得走过这些镜子。”
林晚晴咬住后槽牙,指甲掐进掌心旧伤。痛感让她清醒。
“我不信你。”她说,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你也不信自己。”他淡淡接了一句,“可你还是跟来了。”
她没动。
镜面突然一颤。
画面切换——婚礼当天,教堂。谢临渊揭开面具冷笑:“你母亲的车祸,是我亲手设计。”身后画作展开,她穿血色婚纱,死于十年后。
她眼前一黑,差点跪倒。
那是她最痛的记忆,被他轻描淡写说出来,像刀子反复割。
可下一瞬,镜中景象又变——
礼堂灯光昏黄,没人注意角落。林母穿着旧式旗袍,悄无声息靠近谢临渊。她抬手,指尖抚过他左眼疤痕,声音极轻:“用我的女儿,换你的眼睛。让她替我完成未竟之事。”
林晚晴呼吸一滞。
“放屁!”她嘶吼,“我妈怎么会说这种话?!”
谢临渊终于转身。
他脸上没有嘲讽,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沉到海底的疲惫。他看着她,像看一个困在梦里不肯醒的人。
“那你告诉我,”他问,“未来之画是谁画的?”
她僵住。
“画是你母亲死后一夜之间出现的。”他声音平得没有起伏,“十二幅,整整齐齐挂在密道尽头。落款日期……全在十年后。”
林晚晴一步步后退,脚跟踩到碎玻璃,刺痛从脚底窜上脊椎。
不可能。
母亲死了,谁还能作画?
她猛地抬头,看向空中。
那里悬浮着无数未拆封的画框,边角包着红布,像等待开启的棺材。每一幅都朝向不同方向,有些微微晃动,仿佛里面的东西正试图挣脱。
她走近其中一幅。
玻璃映出她未来的死状——焚于书房,火焰舔舐裙角,她蜷缩在书桌下,手里抓着半张烧焦的照片,是她和妹妹的合影。
她盯着落款处。
墨迹湿润,笔锋熟悉。
那是母亲的字。
她认得每一笔的顿挫,每一划的收尾。小时候,母亲常在信末写“晴晴亲启”,四个字写得温润有力。而现在,这四个字就刻在这幅“未来之死”的角落,墨色如新。
她手指发抖,想碰又不敢碰。
“看见了?”谢临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每一幅画浮现的时间,都是她死后二十四小时整。不多一分,不少一秒。像是……某种倒计时。”
“你胡说。”她咬牙,“你根本就是幕后黑手!那天晚上,我亲眼看见你站在雨里,手里拿着画稿!”
谢临渊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抬手,轻轻撩起额前碎发。
左眼下方,那道细疤旁,赫然浮现出一道深紫色符纹,形如一只闭着的眼睛。符纹边缘微微发烫,渗出极淡的血丝。
“这是‘看见’的代价。”他说,“从十岁起,我就每天梦见她的死。不是一次,是无数次。车祸、坠楼、溺亡、自焚……我全都见过。我甚至记得她最后一口气呼出时,睫毛颤了三下。”
林晚晴怔住。
她想起画廊里那些画——每一幅都精准得可怕。不是推测,不是想象,是实录。
如果谢临渊说的是真的……他不是凶手,而是被迫见证一切的囚徒?
她不信。
可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她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他领带,将他按在最近的残镜上。玻璃震颤,映出两人扭曲的脸。
“那你告诉我!”她几乎贴着他鼻尖,“为什么偏偏是你娶我?为什么是你逼我走进这栋房子?!”
他没躲。
呼吸撞在她脸上,温热,带着一丝铁锈味。
“因为我也在等一个人醒来。”他直视她,“那个记得母亲最后一句话的人。”
她手指一松。
记忆翻涌。
那天,母亲车祸前半小时,打来最后一通电话。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晚晴,如果有一天你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别信临渊的眼睛。走,赶紧走。”
她一直以为,这是警告。
可现在……会不会是托付?
她松开领带,踉跄后退。
谢临渊站直,整理衣领,动作依旧克制。可她看见他喉结滚了一下,像是吞下了什么极苦的东西。
“我们继续走。”他说。
她没应,却还是跟了上去。
两人并行于镜廊,中间隔着三步距离,像两列驶向同一终点的列车,轨道平行,永不相交。
镜面不断闪现画面。
——她逃离婚礼,跳进暴雨,谢临渊在车里坐着,没追。
——她发现密道,谢临渊在书房烧画,火光照亮他眼角的湿痕。
——她冲入镜界,谢临渊站在婚房门口,手指抚过左眼,低声说:“你也看见了?”
她看得越多,心越沉。
他从未主动伤害她。他甚至……在阻止什么?
“你到底知道多少?”她终于开口。
谢临渊脚步微顿。
“我知道,这些画不是预言。”他说,“是召唤。每一次有人‘看见’,仪式就推进一步。而‘眼睛即钥匙’——谁看见,谁就是祭品。”
她猛地停步。
母亲纸条上的话炸响在脑海——“闭眼之时,方能看见。”
原来不是叫她逃避。
是叫她别看。
可她看了。
她看了画,看了镜,看了他。
她早就成了仪式的一部分。
“所以……”她声音发颤,“我进镜界,不是为了救妹妹?是为了完成它?”
谢临渊没回答。
但他的沉默比回答更狠。
远处,镜面忽然静止。
映出他们背影。
可紧接着,第三道身影缓缓浮现——
一身血色婚纱,胸口插着玫瑰,嘴角带笑。
是她。
却又不是她。
那“她”站在他们身后一步之遥,手里握着一支透明空药瓶,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叮”声。
林晚晴猛然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
再看镜中,那“她”仍伫立原地,眼神温柔而残忍,像在看一对即将殉情的恋人。
“姐姐,”血婚纱“她”开口,声音甜美如蜜,“你还记得吗?晚星最后一次用药,是你亲自递过去的。”
林晚晴如遭雷击。
记忆闪回——
妹妹病床前,苍白的手伸出来。她拧开药瓶,注入静脉,轻声说:“再撑几天,姐一定找到新药。”
那时她没想别的。
她只想救妹妹。
可现在……那支药,是谁给的?
她猛地翻找记忆深处那份药物说明书。
原本模糊的信息此刻清晰浮现:
药物代号:X-7-Ω
研发机构:谢氏生物工程绝密项目组(禁研档案编号SR-901)
备注栏小字:“仅限仪式参与者代谢维持使用”
她浑身发冷。
谢氏生物……谢家的公司。
禁研档案……意味着非法、高危、未经伦理审查。
而“仪式参与者”——
妹妹不是谢家人。
她唯一的关联,是她姐姐嫁进了谢家。
所以……妹妹的病,是假的?
不。
病是真的。
可药,是陷阱。
是维持她活着,只为在关键时刻,用她的命,逼她就范。
她抬头,死死盯着镜中血婚纱“她”。
“妈妈说……轮到你了。”那“她”将空药瓶贴在唇边,做出口型,笑容温柔得令人作呕。
林晚晴踉跄后退,后背撞上残镜。
碎片割破皮肤,血渗出来,顺着脊背往下流。
她顾不上痛。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炸——
母亲留下的纸条,真的是为了救她?
还是……为了把她推进这个局?
“用我的女儿,换你的眼睛。”
谢临渊的声音突然响起。
她猛地转头。
他站在几步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那里有一道旧伤,形状与她的一模一样。
“那天,她把我叫进密室。”他声音极轻,“她说,‘只有你能看见未来。帮我锁住它。用你的眼睛,换她活下去的机会。’然后……她划了我这一刀。”
林晚晴呼吸停滞。
母亲……主动献祭了谢临渊?
为了谁?
为了她?
可为什么?
镜面忽然剧烈震颤。
所有碎片同时映出同一画面——
谢家老宅密室。墙上挂满画,与她所见一模一样。中央摆着一张金属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正是她母亲。她戴着呼吸面罩,身体瘦得只剩骨头。床边站着两个人:谢临渊,年幼,满脸是泪;还有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背影陌生。
母亲抬起手,指向谢临渊,嘴唇动了。
林晚晴读出了那句话:
“让他……活下去。替我看着她。”
画面消失。
谢临渊闭上眼,额角青筋跳动。
“她不是要杀我。”他嗓音沙哑,“她是求我,替她看着你长大。而我……没做到。”
林晚晴怔在原地。
恨意像潮水退去,留下荒芜的滩涂。
她一直以为他是仇人。
可现在,他更像是……另一个守墓人。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触碰镜面。
镜中谢临渊也伸手,指尖相触。
刹那间,无数画面涌入脑海——
母亲烧画,火光映出她决绝的脸。
谢临渊跪地哀求,额头磕出血。
她自己幼时被锁在密室,哭喊无人应答。
还有……一段从未见过的记忆——
她站在镜前,穿血色婚纱,手握剪刀,缓缓刺向自己胸口。
而在她身后,母亲的幻影轻轻抱住她,说:“乖,别怕。这是唯一的路。”
她猛地抽手,踉跄后退。
“不……这不是我……”
谢临渊看着她,眼神复杂。
“你终于明白了。”他说,“我们不是操控者。我们是燃料。而‘她’……是仪式本身。”
远处,红光再次浮现。
那扇门重新凝聚,轮廓清晰。门内,血婚纱“她”依旧站着,手伸着,笑容不变。
“进来。”她说,“时间不多了。”
林晚晴没动。
她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伤口。
血还在流。
痛感还在。
她不是幻觉。
可她也不是完全的她。
她缓缓抬头,看向谢临渊。
“如果我不进去,”她问,“妹妹会死?”
谢临渊沉默片刻,点头。
“但如果你进去,”他接道,“你就会变成‘她’。而下一个被献祭的,就是晚星。”
她闭上眼。
脑海中闪过妹妹最后的视频:“姐……我好冷……药没了……”
她睁开眼,声音冷静得可怕:“那药……X-7-Ω,还有多少存量?”
谢临渊从怀中掏出一个银色小盒,打开——里面三支药剂,两支已空。
“最多撑三天。”他说。
林晚晴盯着那药盒,突然笑了。
笑得凄凉。
“所以,真正的钥匙,从来不是眼睛。”她说,“是药。”
谢临渊皱眉。
她抬手,抹掉嘴角血迹,目光扫过破碎镜廊。
“他们用妹妹的命逼我进来。可如果我能找到药的源头……”她顿了顿,“或者,造出新的。”
谢临渊瞳孔一缩。
“你疯了。SR-901是禁研项目,配方只有谢家最高层掌握。而且……”他压低声音,“参与研究的人,全死了。”
林晚晴却已迈步向前。
不再看门,不再看“她”。
她走向镜廊深处,脚步坚定。
“那就去找死人留下的东西。”她说,“我母亲烧过画,也一定藏过别的。”
谢临渊看着她的背影,没动。
直到她走出五步,他才开口:“你不怕吗?知道得越多,越难回头。”
她停下,没回头。
“我早就不怕了。”她说,“我只怕……我醒得太晚。”
远处,血婚纱“她”缓缓收回手,空药瓶在指尖旋转。
她望着林晚晴的背影,轻声说:
“妈妈说……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