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还在砸。
林晚晴站在婚房门口,侍女替她解下披肩。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地毯上洇出一圈又一圈深色痕迹。那件血色婚纱沉得像铁,贴在身上湿冷黏腻,仿佛不是布料,而是从画里爬出来的皮。
她没动。
眼睛盯着门内那盏铜脚烛台。火光摇曳,墙上的肖像影子被拉长,扭曲成爪形,一寸寸爬过天花板,像要掐住谁的喉咙。
侍女低着头,退了出去。
门关上。
咔哒一声,锁舌咬合。
她终于迈步。
赤脚踩在地毯上,每一步都陷进绒毛深处,像踩在腐烂的肉里。床很大,四柱雕花,挂着暗红帷幔,像是为葬礼准备的。她坐在边缘,脊背挺直,手指搭在膝上,指尖还在渗血——是逃婚时划破的,断裂的珍珠耳坠嵌进掌心,断口朝上,她硬是没松手。
现在血干了,结成一条黑线。
她闭眼。
深呼吸一次。
第二次。
第三次。
母亲教过她:“情绪是毒药,林晚晴,你要学会把它关起来。”
那时她十岁,母亲车祸刚过三天,父亲在客厅赌钱,妹妹在发烧,她蹲在楼梯拐角,听见自己哭得像条被踢伤的狗。
母亲的声音从录音笔里传来,冷静、清晰:“当你害怕,就数三下,然后把脑子清空。记住,你是观察者,不是受害者。”
她睁开眼。
视线扫过房间。
家具老旧,维多利亚风格,但擦得一尘不染。梳妆镜用黑布盖着,像是怕照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床头柜的锁扣微微凸起,不是自然磨损,是被人强行合上后没对准——说明最近被动过。
她走过去,蹲下。
从左手无名指摘下戒指。铂金,内圈刻着“Eternal Bond”,像一道烙印。她用戒指边缘撬开抽屉底板的暗格,动作熟练得不像第一次。
里面有张纸。
泛黄,边角卷曲,像是从本子上撕下来的。字迹潦草,墨迹颤抖,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写到一半被人打断。
“画会吃人……它们不是记录,是召唤……别相信临渊的眼睛。”
她盯着那行字,心跳慢了半拍。
母亲的字。
她认得。小时候母亲常在便签上留字条:“冰箱有牛奶”“记得带伞”。可这张纸上的笔迹,是抖的,像写的时候手在发抖,心在碎。
“别相信临渊的眼睛”?
谢临渊是杀母仇人。他亲口说的——“你母亲的车祸,是我亲手设计”。
可母亲为什么要提醒她提防他的“眼睛”?难道……他也在监视之下?还是说,他的眼睛,能看到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她将纸条塞进内衣夹层,紧贴胸口。那里还残留着妹妹视频里那张青灰的脸。
手机已经关机。她不想再看第二遍。
她起身,走向梳妆镜。
指尖拂过黑布。布料滑落半寸,露出一角镜面。
雷光炸裂。
窗外白光一闪,照亮整个房间。
那一瞬,镜中映出她身后——
画中女子站在那儿。
长发披散,婚纱染血,嘴角裂开,无声嘶喊。
她猛地回头。
空无一人。
只有墙上那幅背对房间的画,静静挂着,画布朝墙。
她喘了口气,指甲掐进掌心。
不是鬼。是雷光折射,加上画框角度造成的视觉误差。她学过光学,知道这种错觉怎么形成。
可为什么……只有这幅画是背对的?
她赤脚走过去,手指沿着壁纸裂缝摸索。潮湿,霉味刺鼻。指尖触到一处松动——木板边缘翘起,藏在一幅风景画后面。
她轻轻一推。
墙面无声滑开,露出一道窄缝。
密道。
内有微弱气流,带着地下土腥味。
她取下烛台,火焰晃了一下,映出她脸上的水痕——不知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她侧身进入。
通道仅容一人,砖壁潮湿,青苔斑驳。脚下是碎石,走一步,响一声。头顶传来钟声。
一下。
两下。
……
十二下。
停顿。
又是一下。
十三。
她脚步一顿。
钟楼不会敲十三下。
时间错了。
世界错了。
她握紧烛台,继续往前。
密道尽头是一扇铁门,锈迹斑斑,门把手上缠着褪色红绳,打了个死结。她解开,推门。
眼前是一间封闭画廊。
十二幅画整齐排列在铁架上,画布蒙灰,封条完整,标签标注年份:2025 到 2034。
她走近第一幅。
《溺亡于镜湖,2025年8月17日》。
画中她仰面浮在湖面,双眼睁着,头发如水草散开,唇色发紫。细节真实得可怕——她左耳后的痣,裙摆的褶皱,甚至指甲盖上的裂痕,都分毫不差。
第二幅:《焚于书房,2026年3月2日》。她蜷缩在沙发角落,火焰舔舐裙角,脸上是惊恐与痛苦交织的表情。
她继续看。
第五幅:《毒发于医院走廊,2028年11月9日》。她倒在推车上,护士惊慌回头,心电监护仪屏幕已成直线。
第九幅:《坠楼于生日夜,2030年12月24日》。她从高楼坠下,婚纱飞扬,脸上竟带着笑。
她呼吸变浅。
这些不是猜测,不是虚构。是精确到细节的死亡预告。
最后一幅,画框是空的。
标签写着:
《谢临渊之死,2034年5月18日》
她怔住。
同一天。
同一个人死去的日子。
谢临渊也要死?
那他逼她嫁进来,是为了什么?复仇?交易?还是……他们都是这场“死亡仪式”的祭品?
她转身。
画廊中央,另有一幅独立悬挂的画。
没有编号,没有标签。
正是教堂穹顶那幅——血色婚纱女子仰卧,胸口插着玫瑰,面容模糊,却与她七分相似。
不同的是,这里没有玻璃封存,也没有封条。只有一条红绸,轻轻覆在画布上,像在等待揭幕。
她盯着它。
掌心突然发烫。
“回响直觉”来了。
脑海中闪过画面——她伸手掀开红绸,画中女子猛然坐起,一手掐住她喉咙,另一只手抓向她眼睛。她挣扎,想喊,却发不出声。画面结束于她倒地,婚纱染血,瞳孔涣散。
她收回手。
冷汗从额角滑下。
不是预知死亡,是预知“行为触发的后果”。这些画……在等她行动。她的每一个选择,都在激活某种结局。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然后,摘下戒指。
用金属边缘,轻轻在掌心划了一道。
疼痛尖锐,瞬间刺穿迷雾。
她需要痛感来锚定现实。否则,一旦陷入幻象,可能再也出不来。
她再次伸手。
缓缓掀开红绸。
画布暴露。
女子面容清晰——与她完全一样。双眼闭着,唇角却带着一丝笑意,像是在笑她终于来了。
她伸手,触碰画布。
刹那间,掌心如遭烙铁灼烧。
眼前一黑。
再睁眼——
她站在画廊中央。
未来的自己躺在地上,胸口插着剪刀,婚纱染血。谢临渊跪在她身边,抱着她,脸上全是泪。他抬头,嘶吼:“不——!”
那声音撕心裂肺。
她甚至能闻到血味,还有他衣襟上的雪松香——和婚礼上他站得最近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画面结束。
她猛地抽手。
现实回归。
喘息未定。
她低头看画。
画中女子嘴角的笑意……变淡了。
原本已经微微上扬的唇角,此刻正缓缓回落,回到闭眼仰卧的初始状态。
她瞪大眼。
不是错觉。
是她的抽手,让画面“倒退了一秒”。
第一次,“回响直觉”不只是预警,它改写了预示。
她盯着自己的手,指尖还在滴血。
原来未来不是铁板一块。它是流动的,可扰动的。只要她能在“行为触发前”中断,就能骗过命运。
她低声说:“如果我能看见未来……那我也能骗过它。”
话音落下,画布上的封条突然无风自动。
细微的撕裂声,像是有人在画里慢慢扯开胶带。
接着,画中女子嘴唇微动。
声音响起。
与她一模一样。
“别碰它……你会让一切成真。”
她僵住。
那不是警告,是恳求。像是画中的“她”被困在时间尽头,亲眼看过所有结局,知道任何干预都会固化悲剧。
“你是说……我越想改,就越会变成它想要的样子?”
镜中女子没有回答。
只有低语重复:“别碰它……你会让一切成真……”
她后退一步,靠墙滑坐。
指尖渗血,滴在地上,形成细小血珠。
她闭眼。
脑海里翻腾着三个问题:
谢临渊知道这些画吗?
他母亲的死,真是他设计的吗?
如果他也会在同一天死去,那他到底是谁?
她不知道答案。
但她知道一件事——
她不能停。
停下,就是认命。
认命,妹妹就会死。
她睁开眼,看向画廊出口。
该回去了。
她撑着墙站起来,一步步走回密道。
回到婚房。
精疲力尽。
靠墙坐下。
梳妆镜的黑布彻底滑落,露出整面镜面。
她抬头。
镜中映出她苍白的脸,眼角泛红,唇无血色,发丝贴着脸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她眨了眨眼。
镜中影像……慢了半拍。
现实中的她已经移开视线,镜中的“她”却还盯着前方。
然后,镜中“她”缓缓转头,看向她身后。
抬起右手,指向画廊方向。
她猛地回头。
身后空荡寂静。
再看镜中。
镜中背景变了。
原本封闭的走廊尽头,出现一扇门。
漆黑如墨,门缝渗出暗红光晕,像是从地底裂开的伤口。隐约有低语从中溢出,听不清内容,却让她太阳穴突突跳动。
镜中“她”仍指着门,嘴角缓缓上扬。
那不是她的笑。
她从不那样笑。
嘴角裂得太开,眼神太亮,像是终于等到了什么。
她屏住呼吸,指尖紧贴掌心伤口。
低声问:“你是谁……还是……未来的我?”
镜中“她”没回答。
只是轻轻点头。
门缝的红光,忽然亮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