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顾云知在青年旅社公共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女人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眼神清亮锐利，不见疲惫。她换上昨晚仔细熨烫过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这是她目前最体面的行头，将长发梳成一丝不苟的低马尾，涂了一点润唇膏。
没有昂贵的化妆品，没有奢侈品加持，但那份由内而外的沉静和专注，让她看起来与以往那个妆容精致却眼神空洞的“林晚意”判若两人。
八点整，她收到了赵助理发来的短信，只有简短的时间和地点：「林总今天上午9:15-9:30之间有空隙。世贸中心A座28楼，林总办公室。请准时，过时不候。」
十五分钟。比她要求的还要少，而且是在他繁忙日程的夹缝中。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也是一道苛刻的考验。
顾云知回复：「收到，谢谢。我会准时到。」
她没有丝毫被轻慢的恼怒，反而松了口气。肯见，就是机会。
八点半，顾云知抵达世贸中心楼下。这座摩天大楼是城市的地标之一，林氏集团的总部就在这里。她抬头望了一眼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阳光有些刺眼。前世，她也常常出入这样的地方，以合作者或竞争对手的身份。如今，却要拿着一个近乎异想天开的方案，去说服名义上的“大哥”，争取一个被丢弃的烂摊子。
走进旋转门，大厅光可鉴人，来往皆是步履匆匆、衣着光鲜的白领。前台小姐看到她时，眼中迅速掠过一丝惊讶和不易察觉的轻蔑，显然是认出了这位“大名鼎鼎”的林家假千金。
“我找林景宸先生，有预约。”顾云知径直走到前台，语气平静。
前台小姐核对了一下预约记录，态度客气而疏离：“林小姐，请稍等，我通知赵助理。”
几分钟后，赵助理从专用电梯出来。他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面容严肃。看到顾云知时，他眼中也闪过一丝诧异，大概是因为她过于简单却异常挺拔的装束，以及那种迥异于以往的气质。
“林小姐，请跟我来。林总时间有限，请您务必长话短说。”赵助理公事公办地说，引着她走向电梯。
电梯上行，密闭的空间里只有轻微的机械声。顾云知能感觉到赵助理暗中打量她的目光，但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脊背挺直。
28楼到了。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两侧是厚重的实木门，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赵助理在一扇双开门前停下，敲了敲，然后推开：“林总，林小姐到了。”
顾云知走了进去。
林景宸的办公室极大，视野开阔，整面的落地窗将城市天际线尽收眼底。装修风格是冷硬的现代风，黑白灰为主色调，除了必要的办公家具和绿植，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一如他给人的感觉——高效、冷酷、不近人情。
林景宸就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正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连头都没抬。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侧脸线条冷峻，眉头微蹙，似乎在处理什么棘手的事情。
“你只有十五分钟。”他声音冰冷，没有丝毫寒暄，“从你坐下开始计时。说吧，关于华新，你能有什么高见？”
他甚至没有请她坐。
顾云知并不在意，自己走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将随身携带的旧帆布包放在腿上——里面装着打印好的计划书摘要，以及存有完整PPT的旧手机。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快速扫视了一眼林景宸手边摊开的几份文件，瞥见了“季度亏损报表”、“剥离评估”等字样，心中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
“华新百货年亏损额约在八百到一千万，净资产评估持续缩水，集团内部将其视为不良资产，计划在下一财季结束前剥离出售，预计售价甚至无法覆盖其债务和员工安置成本。”顾云知开口，声音平稳清晰，没有任何废话，直接切入核心。
林景宸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了一下，终于抬眼看向她。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怀疑。“这些信息不难查到。所以呢？你想告诉我它是个烂摊子？这我们都知道。”
“烂摊子有两种处理方法：丢弃，或者重组价值，变废为宝。”顾云知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丢弃是最简单也最亏损的做法。而我认为，华新有‘变宝’的潜力，关键在于彻底改变其定位和运营模式。”
她将打印好的三页计划摘要推到他面前。“这是核心思路。华新的问题不在于地理位置老，而在于思维模式老。它试图在电商和新型购物中心的夹击下，用二十年前的方法卖二十年前的商品，失败是必然的。”
林景宸没有去碰那几页纸，只是盯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胡闹或别有用心的痕迹。“定位？运营模式？林晚意，你大学都没读完，学的还是艺术鉴赏，你懂什么是商业定位？什么是运营模式？”
他的嘲讽毫不留情。若是原来的林晚意，此刻恐怕已经涨红了脸，要么委屈哭泣，要么尖声反驳。
顾云知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我不需要懂所有的理论，我只需要看到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可能性。华新周边三公里，常住人口十二万，老龄化比例超过35%，但社区凝聚力强，消费需求稳定且未被满足。同时，旧城改造和相对低廉的租金，正在吸引一部分年轻创意工作者回流。这就是它的基本盘。”
她拿起自己的手机，调出几张昨天实地拍摄的照片，转向林景宸。“这是华新现在的样子：死气沉沉，毫无吸引力。但如果，我们把它变成这样——”她快速划到几张简单的概念图，是她昨晚用手机软件粗略绘制的，“一个融合了高品质生活必需品、特色餐饮、文化体验、本土品牌孵化的‘社区生活枢纽’。它不仅卖商品，更提供生活方式和社交空间。”
林景宸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手机屏幕上，那几张粗糙却思路清晰的概念图让他眼神微动。但他仍然质疑：“概念谁都会画。钱从哪里来？人从哪里来？品牌凭什么入驻一个快倒闭的地方？顾客凭什么改变消费习惯？”
“钱，分两部分。”顾云知早有准备，“第一部分，基础改造和启动资金，我需要集团支持，但这笔投入可以视为对不良资产的最后一次挽救性投资，金额可以严格控制。第二部分，引入战略合作品牌，以资源置换、收益分成或低租金长租约的方式合作，分摊成本和风险。”
“人，分三层。管理层，我需要完全自主的组建权，用具备新零售和社区运营经验的人替换现有班子。商户，瞄准有特色但缺渠道的本土品牌、设计师、手工艺人，用极低的门槛和孵化理念吸引他们。顾客，通过建立线上社群、推出深度社区会员服务、举办高频次低成本的主题活动，重新建立连接和信任。”
她语速不快，但每条都有针对性，直指华新现状的痛点和转型的关键。“品牌入驻，不是因为华新现在有多好，而是因为我们能提供一个他们急需的、成本可控的、有精准客流曝光的线下试验场和展示窗口。顾客改变习惯，不是因为广告，而是因为我们能提供线上无法替代的体验、便利和情感归属。”
林景宸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敲击。面前的这个女人，逻辑清晰得可怕，对商业的理解远超他的预期，甚至超过了许多他手下那些所谓的经理人。这真的是那个只会逛街买包、纠缠陆沉洲、陷害瑶瑶的林晚意？
不，绝对不是。眼前的这个人，眼神里有种他从未见过的专注和力量，那不是伪装能演出来的。
“说得很好听。”林景宸终于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充满质疑，“但这些都是纸上谈兵。你怎么证明你有能力执行？你没有任何管理经验，没有任何商业成绩。”
“所以，我需要一个证明的机会。”顾云知直视他，“华新就是最好的试验场。它已经是最坏的情况，无论我怎么折腾，结果都不会比现在剥离出售更差。如果成功，集团收获一个扭亏为盈、甚至可能成为新增长点的项目，以及一个……或许没那么丢人的‘前养女’。如果失败，集团按原计划剥离，损失可控，而我，也会彻底消失在你们面前，不再给林家抹黑。”
她将利弊摊开，甚至将自己也作为筹码的一部分，姿态放得足够低，但内核却强硬——她笃信自己的方案有价值。
办公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中央空调微弱的气流声。林景宸靠在椅背上，目光锐利地审视着顾云知，似乎在重新评估她的价值，也在权衡其中的风险。
就在这时，顾云知眼前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个半透明的乱码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模糊，几乎瞬间消失，连内容都没看清，只隐约有个“陆”字。她瞳孔微缩，但面色不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林景宸忽然伸手，拿起了那三页计划摘要，快速浏览起来。越看，他眉头皱得越紧，但眼中最初的轻视和怀疑，逐渐被一丝凝重和思索取代。
计划书虽然简短，但框架完整，思路大胆却又切中要害，甚至包含了一些初步的数据测算和风险预判。这绝不是一朝一夕能胡编乱造出来的。
“你需要多少启动资金？”他问，语气已经完全是公事公办。
“最低限度的改造和三个月运营费用，初步测算需要三百万。我可以接受严格的资金监管和使用审批。”顾云知道出一个数字。这是她经过压缩再压缩的底线。
“三百万？”林景宸冷笑一声，“林晚意，你知道三百万对林氏现在意味着什么吗？不可能。最多一百万，而且这钱不是给你，是借给你。你要签借款协议，用你未来的收益和……你个人担保。”
个人担保？她现在一无所有，所谓的“个人担保”更像是一种羞辱和捆绑。但顾云知没有犹豫。
“可以。但我需要华新百货未来三年的独立运营权，人事、招商、营销、运营全部由我主导，集团只保留财务监督和重大决策否决权。同时，如果我在约定期限内实现盈利并达到约定的增长目标，集团需以优惠价格转让华新51%的股权给我。”她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你想要华新的控股权？”林景宸眯起眼，“胃口不小。”
“不是我胃口大，而是只有这样，我才能毫无掣肘地执行计划，也才有足够的动力去拼命。否则，我何必蹚这浑水？”顾云知寸步不让，“这对集团而言，是用一个不良资产和一百万的可能损失，去博一个未来可期的项目和彻底解决我这个麻烦的机会。风险有限，潜在回报可观。”
林景宸沉默了。他看着顾云知，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属于“林晚意”的冷静、自信和野心。他不得不承认，他被说动了。不是被亲情，甚至不是完全被这个方案本身，而是被这种极其务实、甚至冷酷的交易逻辑，以及眼前这个人展现出的、令他意外的“可用性”。
华新确实是弃子。一百万，对集团来说不算大数目。而如果她真能做到……或许，这个一直给林家惹祸的“妹妹”，还能废物利用一下？
至于控股权？那要等她真的做到再说。协议可以有很多种写法。
“计划书留下。”林景宸将摘要放回桌上，看了眼手表，“你的十五分钟到了。我会考虑。有消息，赵助理会通知你。”
他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这已经是顾云知预料中最好的结果。
“谢谢您的时间。”顾云知站起身，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话，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走出办公室，带上门的瞬间，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后背的衬衫，其实已经被细微的汗浸湿了一层。面对林景宸这样的对手，即使准备充分，压力也是巨大的。
赵助理还在外面，见她出来，点了点头，送她到电梯口。
电梯下行时，顾云知看着镜面中自己清晰的倒影。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虽然艰难，虽然只是“考虑”，但至少，她撕开了一道口子。
接下来，就是等待。以及，为陆家寿宴做另一番准备——那不再是她的羞辱场，或许，还能成为她计划中的一个变数？
她走出世贸中心，阳光灿烂。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银行短信提示，有一笔三千元的转账收入，备注是“劳务费”。顾云知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大概是林景宸给她的“车马费”或者说“封口费”，让她在结果出来前安分一点。
她扯了扯嘴角，收起手机。也好，至少接下来几天的生活费有了。
她没有回青年旅社，而是拐进了一家安静的咖啡馆，点了一杯最便宜的美式，坐在角落里，拿出纸笔，开始复盘刚才的会面，并构思下一步无论林景宸答应与否，她都需要做的准备。
如果答应，她需要立刻组建核心团队（哪怕只有两三个人），细化方案，启动招商预热。
如果不答应……她可能需要更激进的方式，比如，在寿宴上，寻找其他“投资者”？或者，从华现现有的商户或员工中寻找突破口？
她的思维快速运转着，完全没注意到，咖啡馆斜对面的二楼茶室，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裙的年轻女孩，正透过玻璃窗，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复杂难明。
正是林清瑶。她今天是来附近参加一个闺蜜聚会的，却没想到会看到林晚意从林氏总部大楼里走出来，而且……整个人的感觉，都好像不一样了。
她不是该落魄滚蛋了吗？怎么还会来找大哥？她想干什么？
林清瑶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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