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世贸中心回到老城区，仿佛跨越了两个世界。

高楼大厦的冰冷反光被老旧居民楼斑驳的墙面取代，急促的脚步声变成了树下老人的闲聊和自行车的叮铃声。顾云知走在安宁路上，手里拿着从便利店买的笔记本和笔，边走边记。

林景宸的“考虑”需要时间，但她不能等。无论结果如何，她都需要更深入地了解华新，了解这片社区，将计划书上的蓝图，一寸寸落到实处。

她首先绕着华新百货走了一圈。建筑是上世纪末的风格，米黄色的瓷砖有些已经脱落，巨大的玻璃橱窗蒙着灰尘，里面陈列着过时的模特和打折标语。正门上方，“华新百货”四个大字，霓虹灯管坏了一半，“百”字黯淡无光。

门口零星有几个抽烟闲聊的保安，和一个打着哈欠的清洁工。他们看到顾云知，也只是懒懒地瞥了一眼，以为又是哪个好奇路过或者来找便宜货的。

顾云知没有进去，而是转身走进了百货旁边的一条小巷。巷子狭窄，两侧是低矮的临街店铺，卖五金、改衣服、配钥匙，还有一家飘着浓郁中药味的老诊所。巷子深处，有一家小小的咖啡馆，招牌是手写的木头牌子——“旧时光咖啡馆”。

她推门进去，风铃叮当作响。店里空间不大，只有四五张桌子，装修是复古混搭风格，旧家具、绿植、满墙的书和黑胶唱片，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香和淡淡的霉纸味。吧台后，一个扎着丸子头、穿着宽松亚麻衬衫的年轻女孩抬起头，露出笑容：“欢迎光临，想喝点什么？”

“一杯美式，谢谢。”顾云知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里能看到华新百货的侧面。

女孩动作麻利地开始操作咖啡机。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很安静。

“你是新搬来的？还是来这边找人的？”女孩一边做咖啡，一边自来熟地问。她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眼神清亮，有种艺术生的散漫气质。

“算是……来考察的。”顾云知斟酌着回答，目光落在墙上一幅本地艺术家的油画上，画的就是老城区的街景，笔触温暖。“这家店开了多久了？”

“三年多啦。”女孩将咖啡端过来，顺势在对面坐下，“我叫周小雨，是这儿的老板兼唯一的员工。你呢？”

“顾云知。”顾云知用了自己本来的名字。在这个全新的开始，她更愿意用这个名字。

“顾云知……名字很好听。”周小雨托着腮，“考察？考察什么？这边好像没什么好考察的，除了老房子就是老人。”她语气里有点自嘲，但并不沮丧。

“也许，正是因为老，才有新的可能。”顾云知喝了一口咖啡，味道出乎意料地不错，醇厚香浓。“你觉得华新百货怎么样？”

周小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毫不掩饰：“那个古董棺材铺？除了楼上电影院偶尔放点老片子吸引几个怀旧大叔，平时鬼都不去。我当初把店开在它旁边，就是图租金便宜，没想到它比我还先死气沉沉。”

“如果它变了呢？”顾云知看着她，“如果它不再是卖过时衣服和劣质电器的百货，而是一个……有特色店铺、有展览空间、有咖啡馆书店、甚至有小剧场和周末市集的，嗯，社区文化中心之类的？”

周小雨愣了一下，眼睛慢慢睁大，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谁？谁来变？林氏集团吗？他们早就放弃这里了，恨不得赶紧甩掉这个包袱。”

“也许不是林氏。”顾云知没有多说，转而问道，“这附近，像你这样的店，或者工作室，多吗？”

“有啊，但都藏在犄角旮旯里。”周小雨来了兴致，掰着手指头数，“巷子尾巴有个做皮具的工作室，老板以前是程序员，辞职玩手工了。后面那栋红砖楼里，有个插画师和一个独立摄影师合用一间 loft。街对面二楼，还有两个刚毕业的学生搞了个迷你版‘众创空间’，不过快交不起房租了……加起来也就七八个吧，都是小打小闹，勉强糊口。”

她叹了口气：“大家其实都想聚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也能吸引点人气。但好点的地方租金太高，便宜的地方又太破或者太偏。华新倒是地方大，可那鬼样子，谁愿意去？而且听说林氏根本不欢迎我们这种‘不正规’的小个体户。”

顾云知心中微动。有需求，有群体，缺的是一个合适的平台和契机。

“如果，有一个地方，租金很低，甚至前几个月免租，提供基本的装修和统一的管理，把你们这样的创意小店聚集起来，形成一个特色街区，你们愿意入驻吗？”

周小雨的眼睛更亮了，但随即又黯淡下去，撇撇嘴：“哪有这种好事？资本家又不是慈善家。再说了，就算有，轮得到我们吗？好地段早被抢光了。”

“事在人为。”顾云知微微一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拿出笔记本，“周老板，能不能再跟我详细说说，你们平时都怎么宣传？客人主要是哪里来的？除了租金，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周小雨虽然觉得顾云知问得有点奇怪，但难得有人对她的“事业”感兴趣，还是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从线上公众号的艰难运营，到靠熟客口口相传，从原材料采购的麻烦，到独自守店的孤独和琐碎……

顾云知认真听着，不时记下关键点。这些都是最真实的一手信息，比任何市场报告都珍贵。

她们聊了将近一个小时。离开时，顾云知留下了周小雨的联系方式，并多付了一杯咖啡的钱。

“下次再来啊，顾……云知姐！”周小雨站在门口挥手，对这个气质特别、听得认真的“考察者”印象颇好。

接下来两天，顾云知又如法炮制，以“自由撰稿人，想写一篇关于老城区新活力文章”的借口，接触了周小雨提到的皮具工作室老板、插画师、以及那两个做“众创空间”的大学生。她倾听他们的故事，记录他们的需求和痛点，也向他们描绘了一个模糊但诱人的“理想聚集地”愿景。

反响比她预想的还要积极。这些散落在城市角落的创意个体，太需要一个能让他们被看见、能降低运营成本、能彼此滋养的平台了。他们对华新百货的地理位置并不排斥，甚至觉得老城区的烟火气是种独特的背景板，抵触的只是它那陈旧、死板、高高在上的国营百货气质。

同时，顾云知也通过一些公开渠道和旁敲侧击，大致摸清了华新现有员工的情况：大部分是老员工，抱着混日子等遣散费的心态；管理层只剩一个得过且过的经理和两个混日子的副手；保安、清洁等外包人员，更是毫无归属感。

这摊死水，比她想象的更容易搅动，也更容易重塑。

第三天下午，她收到了赵助理的邮件。没有电话，只有一封措辞严谨、公事公办的邮件。

邮件里附了一份初步的合作意向书草案，以及一份借款协议。核心条款如下：

1. 林氏集团提供为期一年、总额一百万元的无息借款，用于华新百货的“改造试点项目”。资金分三期拨付，每笔使用需提前报备并附详细预算，接受林氏财务部门监督。

2. 顾云知（草案中仍使用了“林晚意”这个名字）作为项目唯一负责人，拥有华新百货为期一年的独立运营权，包括人事任免（需报备）、招商、营销策划、日常运营等。林氏集团保留财务监督权、涉及资产处置或重大合同（单笔金额超过二十万）的否决权。

3. 一年试点期结束后，以第三方审计结果为准。若华新百货实现经营性盈利（扣除借款及资金成本），且年营业收入增长不低于50%，林氏集团将以象征性价格（草案中空白，待定）向顾云知转让华新百货51%股权。若未达成目标，顾云知需归还全部借款（可协商展期），并自动放弃运营权，华新百货由林氏全权处置。

4. 协议期间，顾云知不得以任何形式利用“林家养女”身份进行宣传或谋利，不得损害林氏集团声誉。

5. 协议签署后，顾云知与林家的私人关系（特别是与林景宸先生）将严格限于本合作项目范畴。

条件苛刻，限制极多，尤其是最后两条，充满了撇清关系和防范的意味。股权转让价格是空白，显然是个需要艰难谈判的条款。盈利和增长目标也定得很高。

但，它终究是一份协议。一个机会。

顾云知反复看了三遍，然后回复邮件：「收到，谢谢。我会仔细研究条款，并在48小时内回复具体修改意见。另外，我希望尽快（最好明天）能与华新现有管理层和关键员工见面，开始前期交接与摸底工作。」

她必须争分夺秒。

回复完邮件，她看了看手机日历。明天下午，陆老爷子的寿宴。

系统提示没有再出现，但她知道，那场宴会绝不会平静。林清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她出丑的机会，而陆沉洲……解除婚约，是她必须面对的一关。

她走到青年旅社那面狭小的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但眼神坚定。她没有昂贵的礼服，没有珠宝，甚至没有一双像样的高跟鞋。

但那又怎样？

她需要的不是华服珠宝去争奇斗艳，而是清晰的头脑和明确的目標。她去寿宴，是为了彻底了结“林晚意”留下的婚约枷锁，如果可能，或许还能观察一下那个商界传说中的人物——陆沉洲，以及他背后的陆氏集团。多条信息，多份潜在的可能。

至于穿着……顾云知打开行李箱，里面除了简单的换洗衣物，还有一条原主留下的黑色丝绒长裙。款式是几年前的，但经典简约，不过分张扬。她记得原主嫌它“不够闪”而很少穿。

就是它了。

她将裙子拿出来，仔细熨烫平整。又去附近的平价店铺，买了一双简单的黑色中跟鞋和一对小巧的珍珠耳钉（仿制品）。总共花费不到三百元。

一切准备就绪。傍晚，她再次来到旧时光咖啡馆，点了一份简餐，坐在老位置，一边吃，一边在笔记本上罗列明天需要与林景宸谈判的协议修改点，以及见到华新员工后首先要做的几件事。

窗外，华新百货在暮色中更显沉寂，只有顶楼“电影院”的灯牌亮着微弱的光。

但顾云知仿佛已经看到，那灰暗的橱窗里，即将亮起温暖的、属于创意和活力的光芒。

咖啡馆的门又被推开，周小雨探头进来：“云知姐，还没走啊？对了，你之前问的那个聚集地的事儿，我跟皮具老高他们又聊了，他们都特别感兴趣，还问你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内部消息？”

顾云知合上笔记本，笑了笑：“也许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周小雨眼睛一亮，还想再问，顾云知已经站起身：“明天我可能不过来了，有点事。后天，也许能给你带来点新进展。”

“好嘞！等你啊！”周小雨挥挥手。

顾云知走出咖啡馆，夜幕已经完全降临。老城区的路灯昏暗，但星星点点的窗户里透出暖光。

她抬头看了看天，深吸一口带着饭菜香和淡淡煤烟味的空气。

明天，将是另一个战场。但此刻，她心中充满了一种久违的、属于开拓者的笃定。

无论寿宴上是疾风骤雨，还是暗流涌动，她都已做好准备。

为自己而战。

旧城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