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缓慢爬过中庭的石板地,暖意透过单薄的校服外套,渗入皮肤。肩膀上沉甸甸的重量均匀而温热,规律轻缓的呼吸拂过颈侧,带来细微的麻痒。
五分钟早已过去。
夏希微微侧头,看着靠在自己肩上熟睡的慈郎。他睡得毫无防备,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弧形阴影,嘴唇微微张着,颊边软肉因为挤压显得更鼓了些,甚至能看到细小的绒毛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金色。那是一种全然信任、彻底放松的姿态,好像这里是全世界最安全的角落。
不远处有刻意压低的惊呼和快门按动的轻响。夏希不用看也知道,她和芥川慈郎在中庭“依偎午睡”的照片,大概已经在校内论坛或某个女生小团体里流传开了。
麻烦的雪球正越滚越大。
但她此刻没有立刻推开他。阳光太暖,周围太静,肩上这份毫无杂质的依赖感,奇异地抚平了她内心深处那份穿越而来的、始终未曾完全消散的紧绷与疏离。在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里,至少有一个存在,是不带任何评估、算计或欲望地靠近她,仅仅因为……她“好闻”,“可靠”。
虽然理由依旧让人哭笑不得。
又过了约莫十分钟,预备铃刺耳地划破中庭的宁静。肩上的脑袋动了动,慈郎含糊地“唔”了一声,慢吞吞地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眼神迷蒙地看向夏希。
“夏希……上课了?”他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嘴角还疑似有可疑的水痕。
“嗯。”夏希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站起身。校服外套肩头留下一点点被压皱的痕迹和微湿的印记。
慈郎也跟着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咯哒声。他看起来清醒了不少,虽然眼神依旧有些惺忪。“夏希的肩膀,比枕头舒服。”他给出结论,笑得毫无阴霾,仿佛刚才那一觉是天下第一享受。
“走了。”夏希拎起书包,率先朝教学楼走去。
慈郎立刻跟上,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拿过那个对他来说显得秀气的书包,挎在自己肩上,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我帮你拿。”他说,另一只手又忍不住去揉眼睛,“下午是什么课啊……好想睡觉……”
“历史,还有化学。”夏希看了他一眼,没把书包抢回来。有人愿意当苦力,她乐得轻松。
“啊……头疼……”慈郎的脸皱成一团,随即又想起什么,眼睛一亮,“那放学后,夏希来看训练吧!今天我肯定不会在练习赛里睡着了!嗯……尽量!”
“我要去图书馆查点资料。”夏希回答。这倒不是借口,她需要尽快弄清楚这个世界的细节,以及“池田夏希”这个身份可能遗留的社会关系,还有……有没有回去的线索,哪怕渺茫。
“图书馆?”慈郎眨眨眼,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但很快又自我调节过来,“那……训练结束我去图书馆找你!我们一起回家!”
没等夏希回应,他已经自顾自地规划好了:“就这么说定了!训练大概五点半结束,我很快的!夏希要在图书馆等我哦!”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期待。
夏希不置可否。三年B组教室到了,她从慈郎肩上拿回自己的书包。“看你训练表现。”她丢下这句模棱两可的话,走进了教室。
身后传来慈郎元气满满(虽然还夹杂着哈欠)的声音:“我会好好表现的!绝对不睡着!”
下午的历史课讲的是明治维新,内容与她所知的大同小异,但细节处有些微妙的出入。夏希一边机械地记着笔记,一边分神思考。这个世界似是而非,主线脉络相同,但填充其间的血肉——那些不曾出现在原作中的普通人和日常细节——是真实而完整的。这让她稍稍安心,至少不是被困在一个完全由漫画格子构成的单薄空间里。
化学课则让她有些头疼。公式和原理虽然相通,但具体的知识点和表述方式需要重新适应。她能感觉到讲台上老师的目光偶尔会扫过她,带着审视和几分好奇。转学生,尤其是外貌如此突出的转学生,总是容易引起注意。
课间,有几个男生似乎想凑过来搭话,但看到她疏离冷淡的表情和周围女生若有若无的打量,又犹豫着退却了。夏希乐得清静,只是低头翻看从图书馆借来的本地年鉴和近期报纸,试图捕捉更多信息。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出教室。夏希不紧不慢地收拾好东西,拒绝了两个女生“一起去逛街”的邀请,径直走向图书馆。
冰帝的图书馆规模宏大,藏书丰富,环境幽静。她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摊开年鉴和几本借来的社会学书籍,开始潜心阅读。时间在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窗外的天空逐渐染上橙红,操场上隐约传来运动社团活动的喧闹声。夏希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看了眼手表,五点半已过。
他训练结束了?真的会来?
这个念头刚浮起,就被她按了下去。来不来都无所谓。她继续将注意力放回书本上。
又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图书馆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夏希没有抬头,直到一片阴影落在她摊开的书页上,混合着运动后淡淡的汗味和阳光气息。
她抬起眼。
芥川慈郎站在桌边,身上还穿着灰白相间的冰帝网球部队服,外套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短袖T恤。橘色的卷发有些汗湿地贴在额角,脸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洗过的琥珀。他微微喘着气,手里还拎着网球包,看起来是直接从球场跑过来的。
“夏希!”他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兴奋掩不住,“我训练结束了!今天一次都没在练习赛里睡着哦!忍足还夸我了!”他邀功似的说道,笑容灿烂。
图书馆里零星几个学生看了过来,目光在慈郎的队服和夏希身上转了转,又低下头去,但竖起的耳朵暴露了他们的关注。
“嗯,很好。”夏希合上书,开始整理东西,“走吧。”
慈郎立刻伸手帮她拿书,动作自然。“夏希在看什么?好厚。”他瞥了眼书名,做了个“好难”的表情。
“随便看看。”夏希背上书包,走出图书馆。慈郎抱着她的一摞书,像个尽职的小跟班亦步亦趋。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慈郎的话匣子打开了,叽叽喳喳地说着下午训练的事:迹部又制定了多么可怕的训练菜单,向日和宍户的配合多么默契,凤的长球速好像又快了,他今天打出了一个很不错的截击……
夏希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偶尔“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他的话语跳跃,充满孩子气的兴奋点,描绘出的网球部日常鲜活而生动,与她记忆中二维的画面逐渐重叠、丰满。
“啊,对了,”慈郎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她,眼睛亮得惊人,“这周末有关东大赛的准决赛!我们对青学!夏希你一定要来看!”
青学?手冢国光,越前龙马……主线剧情。夏希心里一动。
“在哪儿?什么时候?”
“周六上午十点,在市立中央公园球场!”慈郎见她似乎有兴趣,更加卖力地安利,“会很精彩的!青学很强,但是我们会赢!夏希你来给我加油好不好?”他眼里满是期待,甚至不自觉地靠近了些,身上干净的气息扑面而来。
夏希脚步顿了顿,拉开一点距离。“有时间的话。”她没有立刻答应。
“一定要来哦!我给你留最好的位置!就在我们队员席后面!”慈郎却已经单方面决定了,开心地计划起来,“我可以带零食进去!夏希你喜欢喝什么饮料?”
“白水就行。”
“诶?太单调了吧……果汁呢?或者奶茶?”
“白水。”
“……好吧。”
两人一路说着(主要是慈郎在说),回到了公寓楼下。电梯里,慈郎还在念叨周末的比赛,直到电梯“叮”一声到达十二楼。
走出电梯,夏希拿出钥匙开门。慈郎站在自己家门口,摸了下口袋,动作顿住了。
“怎么了?”夏希回头看他。
慈郎脸上露出一点尴尬和茫然:“……钥匙好像忘带了。”他拍了拍运动裤的口袋,又翻找网球包,“早上出门太急……”
夏希看着他像只找不到存粮的仓鼠般翻找,无语了一瞬。“备用钥匙呢?”
“在妈妈那里……她这几天回外婆家了。”慈郎垮下肩膀,头发似乎都蔫了一点,“怎么办……进不去了。”
两人站在走廊里,沉默了几秒。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
“打电话叫开锁公司。”夏希给出最理智的建议。
“现在吗?会不会很麻烦……”慈郎眨了眨眼,看向夏希已经打开的门缝,里面透出温暖的光线。他眼睛忽然一亮,那点困倦和茫然被一种小狗看到肉骨头般的光彩取代,“夏希!我可不可以……”
“不可以。”夏希看穿他的意图,果断拒绝,就要进门。
“就一会儿!”慈郎一个箭步上前,用脚抵住即将关上的门,双手合十,做出恳求的姿态,棕褐色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湿漉漉地看着她,“等妈妈明天把备用钥匙寄过来就好!我保证乖乖的!不打呼噜!不抢被子!我可以继续睡地板!”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带着点回响,姿态放得极低,配上那张无辜又带着恳切的脸,让人很难硬起心肠。
夏希握着门把手,看着他。运动后的汗气未完全散去,额发微湿,队服外套歪斜,网球包随意地挎在肩上,整个人看起来有点狼狈,又有点可怜兮兮。
“……进来吧。”她最终还是松开了门把,侧身让开,“先去洗澡,你一身汗味。”
“耶!夏希最好了!”慈郎立刻欢呼一声,脸上阴霾一扫而空,灿烂的笑容瞬间点亮,他飞快地挤进门,生怕她反悔似的。
夏希关上门,听着身后少年轻快地将网球包放在玄关,踢掉鞋子,然后传来他好奇的打量和赞叹:“夏希的房间好干净!比我的整齐多了!”
她揉了揉额角,感觉自己可能做了一个不太明智的决定。但想到他站在门外无家可归的样子,又觉得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至少,他比大多数人都简单好懂。
“浴室在那边,柜子里有新的毛巾。衣服……”她顿了顿,“你等下自己回去拿?” 对门没锁,他可以从阳台过去。
“好!”慈郎应得爽快,已经循着她指的方向走向浴室。
很快,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夏希走到厨房,倒了杯水,靠在流理台边慢慢喝着。窗外,夜色彻底降临,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
水声停了。过了片刻,浴室门打开一条缝,探出一颗湿漉漉的、滴着水的橘色脑袋。
“夏希……”慈郎的声音有点不好意思,“我忘了拿换洗衣服……我可以……过去拿吗?”
他头发湿透后颜色更深,卷曲得更明显,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划过线条清晰的下颌。因为热气蒸腾,脸颊和脖颈都泛着粉色,眼睛里氤氲着水汽,看起来比平时更柔软无害。
夏希别开视线,指向阳台:“去吧。小心点。”
“嗯!”慈郎裹着浴巾,像只灵活的大型猫科动物,轻手轻脚地滑过客厅,打开阳台门,消失在隔壁的阳台入口。
夏希听着对面隐约传来的翻找声,再次确认,自己平静(至少表面平静)的独居转学生活,从昨天起,就正式宣告终结了。
几分钟后,慈郎换了一套浅灰色的居家服回来了,头发用毛巾胡乱擦过,依旧蓬松微湿。他手里还抱着一个枕头和……那件熟悉的奶牛图案睡衣。
“我拿过来了!”他宣布,很自觉地把枕头放在昨晚睡过的地铺位置,然后把睡衣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枕头边。
“……你还真是准备齐全。”夏希评论道。
“因为要在夏希这里借住嘛。”慈郎理所当然地说,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从她手里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水,然后满足地叹了口气,“啊,活过来了。”
夏希看着空了一截的杯沿,沉默。这家伙的边界感,基本为零。
“我饿了。”慈郎摸了摸肚子,眼巴巴地看着她,“夏希,我们晚上吃什么?你会做饭吗?”
“不会。”夏希回答得干脆。原主会不会她不知道,反正她厨艺仅限于煮泡面和煎蛋。
“哦……”慈郎有点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那叫外卖吧!我知道附近有家超好吃的拉面店!还有披萨!夏希你想吃什么?我请客!”他拿出手机,兴致勃勃地开始翻找。
最后,他们点了披萨和沙拉。等待外卖的时候,慈郎盘腿坐在地铺上,摆弄着他的网球拍,偶尔抬头跟夏希说几句话,内容天马行空。夏希则坐在沙发上,继续翻看图书馆借来的书,偶尔应一声。
气氛有种奇异的居家感。
外卖送到后,两人坐在客厅地毯上,就着茶几解决晚餐。慈郎吃得很快乐,腮帮子塞得鼓鼓的,还不忘把披萨上的香肠片挑出来放到夏希的盘子里:“这个好吃,夏希多吃点。”
“你自己吃。”夏希想把香肠片夹回去。
“不要,给你。”慈郎按住她的手,眼神认真,“夏希太瘦了,要多吃点。”他的目光掠过她因为坐姿而更显起伏的胸口,又迅速移开,耳根似乎有点红,但语气依旧坦荡,“虽然……但是还是要多吃!”
夏希:“……”
她决定不跟一个脑回路清奇的吃货讨论身材问题。
饭后,慈郎主动收拾了垃圾。夏希去洗澡。等她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时,发现慈郎已经在地铺上躺好了,盖着薄被,怀里抱着那个旧靠垫,眼睛闭着,呼吸均匀。
又睡着了?这么快?
她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坐下。刚要关灯,地上传来含糊的声音:
“夏希……”
“嗯?”
“周末的比赛……你会来的,对吧?”他没睁眼,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困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夏希擦头发的动作停了停。夜色静谧,窗外远处的车流声像是背景白噪音。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地铺上的人似乎笑了笑,满足地翻了个身,将怀里的靠垫搂得更紧,彻底沉入梦乡。
夏希关掉灯,在黑暗中躺下。陌生的世界,陌生的身体,麻烦不断的生活……但此刻,房间里多了一个人安稳的呼吸声,竟意外地驱散了些许孤独感。
她闭上眼睛。也许,去看一场网球比赛,也没什么不好。
就当是……观察这个世界的“主线剧情”吧。她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睡意朦胧间,她模糊地想,明天得记得提醒他,记得带钥匙。或者……干脆让他留一把备用钥匙在这里?
这个念头让她瞬间清醒了一些,随即又在困倦中模糊下去。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