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那场几乎令人虚脱的对峙后,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震惊与泪水的咸涩。霍西辞的指令已下,霍西州转身去安排,秦楚楚则陪着还有些恍惚的许初一,准备先去整理一些随身物品。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霍西辞一人,面对着桌上那几页单薄却重逾千斤的信纸,和那只静默的旧录音笔。
往事如昏暗潮水,带着铁锈与消毒水的气味,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那不仅仅是许音笔下的文字和录音里的声音,更是他记忆深处被强行封存、此刻却因“女儿”这个关键词而松动溃堤的碎片画面。
(闪回:十七年前,霍宅侧厅)
窗外是盛夏午后灼人的阳光,蝉鸣聒噪,却穿不透霍宅厚重的丝绒窗帘与沉肃的气氛。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檀香,也压不住那股紧绷的、一触即发的压抑。
年仅三岁的许初一,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浅粉色棉布裙子,怯生生地站在光滑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她那么小,那么瘦,头发有些黄软,被勉强扎成两个不对称的小揪揪。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只边缘开线的旧布兔子,那是妈妈许音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小女孩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惶无措的泪水,却紧紧咬着下唇,不敢哭出声。
秦楚楚满脸怒容地将她护在身后,正对着沙发上端坐的秦家祖母,以及一旁掩不住得意之色的秦微微。秦守则垂着头,坐在另一侧的单人沙发上,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克星!扫把星!”秦家祖母拐杖重重杵地,尖利的声音刮擦着耳膜,“先是克得许音年纪轻轻就难产没了,现在又把晦气带到我们秦家!子越这几天夜夜啼哭,定是这小灾星妨的!我们秦家供她吃穿几年,仁至义尽!明天,就给我送到城南那家慈心孤儿院去!眼不见为净!”
秦微微立刻附和,声音甜得发腻,却字字淬毒:“妈,您说得对。咱们家现在有子越了,这可是咱们秦家的嫡亲孙子,金贵着呢。可不能让某些来历不明的野种给妨害了。楚楚姐也是好心,但总不能为了个外人,不顾自己亲侄子的安危吧?”
“秦微微你闭嘴!”秦楚楚气得浑身发抖,“初一怎么就是外人了?她叫我一声姑姑,就是我的孩子!妈,您听听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初一她只是个孩子!姐姐去世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意外,怎么能怪到一个三岁孩子头上?您这是迷信!是残忍!”
“我残忍?”秦老太太猛地拔高声音,“我这是为了秦家好!为了子越好!守儿,你说句话!这是你带回来的拖油瓶,你说,该怎么办?!”
所有的目光,包括小初一那含泪的、无助的视线,都投向了始终沉默的秦守。男人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慢慢抬起头,目光掠过女儿苍白的小脸,那酷似许音的眉眼让他心脏一阵抽痛,但母亲凌厉的逼视和怀中幼子(秦子越)的啼哭仿佛还在耳边。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最终只是极其艰难地吐出一句:“妈……您,您做主吧。”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也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开空气,也切割开了小初一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她听不懂太多复杂的词汇,但她听懂了“孤儿院”,听懂了“拖油瓶”,听懂了爸爸不要她了。
一直强忍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她松开紧咬的嘴唇,发出小兽般细弱压抑的呜咽,下意识地更紧地往秦楚楚腿后缩去。
就在这时,侧厅的门被推开。刚从外面回来的霍西州一身休闲打扮,额角还带着薄汗,显然是临时被叫回来。他进门时脸上还带着惯常的散漫笑意,但在看清厅内情形,尤其是看到那个缩在秦楚楚身后、哭得浑身发抖的小小身影时,笑容瞬间冻结,转化为冰冷的怒意。
他甚至没有先跟秦家祖母打招呼,径直大步走过去,弯腰,伸手,极其自然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将那个轻得几乎没有分量的小女孩一把抱了起来。
三岁的初一被突如其来的腾空感惊住,呜咽停了一瞬,茫然地看向抱住自己的人。是那个偶尔会来,会给她带甜甜糖果,会笑着揉她头发,被楚楚姑姑叫做“西州”的叔叔。他的怀抱,和秦守爸爸的不一样,没有那么温暖,却有一种奇特的、让人安心的稳固感。
霍西州一手稳稳托着初一,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动作有些生疏,但带着保护的意味。他抬起头,目光先与眼眶通红、满脸倔强的秦楚楚交汇一瞬,递过一个“交给我”的眼神,然后才转向面色不豫的秦老太太和表情僵住的秦微微。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子,砸在铺着厚地毯的地面上,依旧能让人感到寒意。
“秦老太太,秦微微,”他连名带姓地叫,疏远而冰冷,“我是不是来得不巧,正好赶上你们秦家在开批斗大会?批斗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三岁孩子?”
秦老太太脸色一变:“西州,你这是什么话?这是我们秦家的家事!”
“家事?”霍西州扯了扯嘴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楚楚即将嫁入霍家,是我霍西州未过门的妻子。初一叫她一声姑姑,现在住在霍家的地方,吃穿用度走的也是霍家的账。您说,这是不是也算我霍家的‘家事’?”
他不给秦老太太反驳的机会,目光锐利地扫过秦守:“秦守哥,我也叫你一声哥。许音姐嫁给你,初一叫你爸爸,在法律上,在情理上,你都是她的监护人。刚才那句‘您做主’,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自愿放弃对许初一的抚养权和监护责任?”
秦守猛地一震,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霍西州不再看他,重新将视线投向秦老太太,语气更冷了几分:“至于您刚才说的‘克星’、‘扫把星’,还有孤儿院……” 他抱着初一的手臂收紧了些,感觉到怀里的小身体在轻轻颤抖,“这些词,我记下了。这笔账,我们慢慢算。”
“西州!你太过分了!你怎么敢这么跟我妈说话!” 秦微微尖声叫道,试图维护摇摇欲坠的秦家权威。
霍西州连眼风都懒得扫她一下,只对着秦楚楚说:“楚楚,带初一回我们那边。这里空气不好,别熏着孩子。”
秦楚楚重重地“嗯”了一声,狠狠瞪了秦家人一眼,上前接过霍西州怀里的初一,紧紧抱在怀里,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
霍西州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看着神色各异的秦家三人,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袖口,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后,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通,他对着那头,用不大却足以让厅内所有人听清的声音说:“大哥,是我。有点情况……看来,初一的亲子鉴定,恐怕得你自己亲自出马,重新做一次了。样本要绝对可靠,过程要绝对保密。”他顿了顿,目光如冷箭般射向脸色骤变的秦微微和眼神阴沉的秦老太太,一字一句地补充,“既然秦家人口口声声说初一是‘克星’、‘灾星’,这笔账,我们霍家,会一笔笔,跟他们算清楚。”
说完,他不再看秦家人瞬间灰败惊恐的脸色,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转身离去,背影挺拔而决绝。
(闪回结束)
记忆的潮水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冰凉与刺痛。霍西辞独自站在如今空旷许多的办公室里,指尖抚过录音笔冰凉的金属外壳。许音温柔而虚弱的声音似乎还在空气中微弱地震荡,与记忆中那个三岁小女孩压抑的呜咽交织在一起。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不见底的幽暗与决断。
手机屏幕亮起,是霍西州发来的消息:“大哥,已安排妥当。初一今晚住进你院子东侧的‘晴音阁’。老宅几位老人已 discreetly 通知到位。秦家那边,风向已变,不少合作方开始探听消息,是否按原计划施加压力?”
霍西辞回复,指尖在屏幕上敲击,力度仿佛能穿透玻璃:“按计划。不止合作方。税务、审计、甚至秦守那个小公司前几年的几笔灰色账目……半个月,我要看到秦家资金链断裂,秦守身败名裂。秦老太太不是最看重秦家体面和孙子秦子越吗?” 他停顿了一下,眼中寒光闪烁,“那就让她活着亲眼看着,她最在乎的东西,是怎么一点点碎裂的。记住,别碰子越那孩子,他毕竟是无辜的,也是……许音的儿子。”
“明白。”霍西州的回复简洁有力。
放下手机,霍西辞重新拿起那几页信纸。灯光下,娟秀的字迹仿佛带着温度,又带着无尽的遗憾。他的目光落在最后几行,那是许音在决定嫁给秦守前写下的:
“……西辞,我走了。带着我们的女儿,去一个你以为她不存在的地方。我知道我自私,利用了秦守的感情,也剥夺了你可能知情的机会。但我别无选择。霍家是龙潭虎穴,你的遗忘或许是上天的另一种庇护。别找我,忘了我们。只愿我的初一,此生平安顺遂,远离纷争。”
远离纷争……
霍西辞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他的女儿,何曾远离过纷争?从出生起,就背负着不被承认的身世,承受着克亲的骂名,在三岁稚龄就面临被遗弃孤儿院的命运。而他,这个本应是她最大倚仗的父亲,却因一场可疑的车祸,一段被篡改的记忆,一份虚假的鉴定,将她推开,甚至差点亲手将她放逐。
指尖拂过“西辞”两个字,那温柔的笔触如今只让他感到万箭穿心般的钝痛。
他走到窗前,窗外是霍家大宅沉静的夜景,廊灯点点,树影婆娑。东侧那座一直空置、却常年有人精心打扫的小楼“晴音阁”,今夜终于亮起了温暖的灯火。那里,住着他刚刚认回的女儿。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音音?” 低沉沙哑的声音,终于冲破坚固的心防,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喃喃响起,消散在寂静里,没有回音。
是责备,更是痛彻心扉的悔恨。责备她的不信任,她的独自承担;悔恨自己的遗忘,自己的疏忽,让自己骨肉流落在外,吃尽苦头。
如果她当年找来,哪怕面对整个霍家的压力,他真的会如她所料的那般,冷酷地否认,残忍地驱逐吗?他不知道。那时的他,记忆残缺,被家族利益和母亲的意志层层包裹,或许真的会做出让她绝望的选择。
但至少,他不会让秦家那些人,有机会将“克星”、“野种”这样的污水,泼到他女儿身上。不会让她在那么小的年纪,就尝尽被至亲放弃的冰冷。
可惜,没有如果。
许音选择了一条最艰难、最孤独的路,用她认为最好的方式保护了女儿,也……彻底离开了他。
如今,只剩下这些冰冷的遗物,和一个已然长大、伤痕累累却异常坚韧的女儿。
霍西辞握紧了拳头,骨节泛白。许音未能说出口的,未能查清的,未能保护的,都由他来接手。
他的女儿,不会再受半分委屈。
那些亏欠她的,伤害过她的,他都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夜色更深,男人挺拔如孤松的身影立在窗前,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眼中那簇为女儿而燃的冰冷火焰,灼灼不息,照亮了前方注定充满荆棘与腥风血雨的路。晴音阁的灯火温暖静谧,与此处凝重的黑暗遥遥相对,构成了霍家宅邸今夜截然不同却又紧密相连的两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