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西辞,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是你的女儿,你会恨我吗?”
办公室的隔音太好,好到许初一能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也能清晰地捕捉到对面男人笔尖划过纸张时,那细微到近乎残忍的沙沙声。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霓虹,却照不进霍西辞眼底丝毫的温度。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良久,霍西辞才放下那支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定制钢笔,身体向后,完全陷入宽大的黑色皮质办公椅中。他的目光像手术刀,缓慢而冰冷地刮过许初一苍白的脸,最后落在她攥得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的手上。
“许初一,”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楚楚带你回霍家三年,我自认从未亏待过你。供你读书,许你安稳,甚至默许了你跟在楚楚身边,参与一些无关紧要的家族事务。”
他顿了顿,指尖在光滑的胡桃木桌面上轻轻叩击,每一下都敲在许初一心尖。
“但这不代表,你可以凭借楚楚的怜惜,和几分……与我那位早逝前女友相似的眉眼,就来编造这种荒谬绝伦的故事。” 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是讥讽,也是警告,“‘女儿’?许小姐,你的母亲,那位叫许音的军医,确实曾是我的主治医师。一场交通意外,我昏迷数月,她尽职尽责。仅此而已。至于你口中的‘血脉’……”
他拿起桌上另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随意地往前一推,滑到许初一眼前。
“这是你进入霍家不久后,我就让人做的亲子鉴定。基于你留在楚楚梳妆台上的头发。结果是,不存在生物学父女关系。需要我让法务部给你详细解释一下这份报告的权威性吗?”
许初一没有看那份文件。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霍西辞的眼睛,那双和霍西州有几分相似,却更幽深、更冰冷、更不容置疑的眼睛。三年来,这双眼睛的主人给予她庇护,也给予她无形的压迫。她曾无数次想象过摊牌的场景,想象过他的暴怒、他的惊愕、或者哪怕是一丝疑虑……唯独没想过,会是如此彻底的、早有准备的否定。
“那份报告……” 许初一的声音有些干涩,但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是基于错误的样本,或者,从一开始就是您希望看到的结果,不是吗?秦微微能买通医院的护士长篡改秦子越的出生记录,对您而言,弄一份假的亲子鉴定,比呼吸还容易。”
听到“秦微微”和“秦子越”的名字,霍西辞叩击桌面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但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松动。
“故事编得更完整了。还牵扯到了秦家那个养女,和我那个名义上的‘儿子’。” 他嗤笑一声,“许初一,楚楚心善,怜你孤苦,但这不该成为你野心的养料。攀附霍家,有很多种方式,你现在选的,是最愚蠢、最危险的一种。”
“我没有攀附!” 许初一的胸口剧烈起伏,长期压抑的情绪如同找到了裂缝的熔岩,开始喷涌,“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真相!想知道我妈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想知道她豁出性命,甚至用那种……那种方式留下我,到底值不值得!想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不是真的像秦家人骂的那样,是个始乱终弃、冷血无情的混蛋!”
“注意你的措辞。” 霍西辞的眼神骤然锐利,办公室的温度仿佛骤降十度,“关于你母亲的遭遇,我表示遗憾。但她如何怀孕,与我无关。至于我是否‘始乱终弃’、‘冷血无情’——”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一步步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向许初一,“这不是你该评判的事情。看在楚楚和西州的面子上,今天的话,我可以当作没听过。你继续做霍家庇护下的‘许小姐’,我们相安无事。或者……”
他在许初一面前一步之遥站定,居高临下,目光如冰锥。
“你可以选择离开。霍家会给你一笔足够你安稳度过下半生的钱,足够你远离这座城市,远离这些你‘不该知道’的真相。”
这是驱逐,也是最后通牒。
许初一仰着头,鼻腔酸涩得厉害,但眼底没有泪。她看着眼前这张英俊却无比冷漠的脸,这张无数次出现在母亲泛黄日记本模糊字迹里的脸,这张让她又渴望靠近又恐惧排斥的脸。
她忽然笑了,笑容里满是破碎的悲凉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您以为,我今天是空着手来的吗?只有几句苍白无力的指控?”
霍西辞眯起了眼睛。
许初一缓缓从随身的旧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用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包裹很旧,边角磨损,带着岁月沉淀的痕迹。她一层层,极其缓慢地打开油布,最后露出里面的东西——一个老式的、已经停产的品牌录音笔,还有几页边缘卷曲、字迹娟秀的信纸。
“这是我妈妈留下的。藏在秦家老宅她以前住的房间地板下面。秦家搬去新别墅后,老宅废弃,我……去年偷偷回去找到的。” 许初一将录音笔和信纸放在霍西辞光可鉴人的办公桌上,与那份冰冷的亲子鉴定报告并排,“秦守爸爸大概从来不知道,他温柔顺从的妻子,心里藏着这么大的秘密,还留下了证据。”
霍西辞的视线落在那些物品上,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去拿。
“录音笔里,是她自知难产风险极大,可能下不了手术台时,断断续续录下的话。主要是对秦守爸爸的愧疚,对子越的期望,还有……” 许初一吸了口气,“对你的警告,或者说,恳求。”
“信纸,是她发现怀孕后写下的日记。记录了她是如何……在您昏迷期间,因为难以自控的感情和私心,偷取了您的精子样本。记录了她的挣扎、恐惧、喜悦,还有决定生下我的决心。也记录了……后来她发现您似乎遗忘了车祸期间大部分事情,尤其是与她的交集,并且霍家势力开始暗中调查‘可能存在的私生子’时,她的惊慌和布置。”
许初一的每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她说,她不敢冒险把我送到霍家。霍老爷子手段雷霆,霍夫人出身名门最重脸面,绝不会承认一个用这种方式出生的‘孙女’。而您……她写道,‘西辞醒来后,看我的眼神只有陌生和医生的感激。他忘了。或许是他不想记起,或许是那场车祸的后遗症。但忘了也好,那个霍家大少爷的世界太复杂,我的初一,我只希望她平安。’”
“所以,她嫁给了当时猛烈追求她、在她最无助时伸出援手的秦守。她想给我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但她没想到,秦家祖母那么迷信,秦微微那么嫉恨,更没想到自己会因为子越难产而死……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在录音笔的末尾,是‘初一,如果有一天你走投无路,或者真的想知道他是谁,拿着这些东西去找他。告诉他,妈妈不后悔爱过他,也不后悔生下你。但别恨他,他可能……真的不记得了。’”
许初一说完,办公室陷入了死寂。只有中央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
霍西辞终于伸出手,拿起了那几页信纸。纸张脆弱,字迹熟悉又陌生。他看得很慢,一页一页。那些娟秀的字迹,描述着少女般炽热又惶恐的爱恋,描述着医疗仪器的声音,描述着昏迷中男人英俊苍白的侧脸,描述着决定偷取样本时颤抖的手和负罪的泪水,描述着孕吐的辛苦和感受到胎动时的喜悦……也描述着,在他苏醒后,她如何试图靠近,却只得到客气疏离的回应时,那彻骨的冰凉和最终的绝望放弃。
他的脸色在阅读的过程中,一点点发生变化。最初的冰冷讥讽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复杂的凝重。捏着信纸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接着,他拿起了那只老旧的录音笔。拇指在开关处徘徊了片刻,最终按了下去。
先是一段嘈杂的空白电流音,然后,一个温柔却难掩虚弱疲惫的女声响了起来,背景似乎还有隐约的医院环境音。
“……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利用你的善良和感情,来安顿我和初一……我欠你的,这辈子还不清了。子越是我们俩的孩子,求你,好好爱他,把他当成你亲生的……不,他就是你亲生的。永远别告诉他妈妈的事……”
中间是长久的沉默和压抑的抽泣。
然后,声音再次响起,更轻,更飘忽,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
“霍西辞……如果你,或者霍家的人,有一天听到这个……初一,许初一,她是你的女儿。我知道你不会承认,霍家不会允许。所以,我带着她逃了,把她藏在另一个姓氏下面。我不求你们认她,只求你们……如果命运让她走到你们面前,如果她需要……看在她身上流着你的血的份上,别伤害她。也求你……查查当年那场车祸吧。我总觉得……不只是意外那么简单。你忘了我,忘了我们之间短暂的……或许在你看来什么都不是的那些时刻,可能也不是简单的后遗症……保护好我们的女儿,如果有可能……哪怕,代价是要你亲手去揭开霍家的一些东西……”
录音在这里戛然而止,只剩下沙沙的空白噪音。
霍西辞保持着握着录音笔的姿势,一动不动。他背对着落地窗,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具体表情。但许初一看得到他骤然绷紧的下颌线,和微微起伏的胸膛。
良久,他才关掉录音笔,将它轻轻放回桌面。发出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转过身,再次面对许初一,但这一次,他没有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浩渺的夜色。城市的灯光在他深邃的瞳孔里明明灭灭。
“你长得……”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失去了之前的冰冷平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确实有点像她。尤其是眼睛的形状,和……倔强时的眼神。”
许初一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毫无征兆地滚落。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这句迟到了近二十年、近乎承认的话。
“那份亲子鉴定……” 霍西辞依旧看着窗外,声音低沉,“是我母亲,在我昏迷期间主持霍家时,让人做的。用的样本……” 他顿了顿,“可能确实有问题。她一直不赞同我和许音……有所牵扯。即使只是医生和病人。”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要将胸腔里某种沉郁了多年的东西排出去。
“我确实不记得了。” 他终于转回身,目光复杂地落在许初一脸上,那审视中多了许多别的东西——惊愕、恍然、一丝罕见的无措,还有深埋的痛苦。“车祸后的记忆很混乱,关于住院那段时间,只有破碎的画面和声音。我记得有一个声音很温柔,经常在我耳边读医疗数据,或者念一些诗歌……但我看不清她的脸。医生说是创伤后应激和脑部受损的共同作用,选择性遗忘。我也……没有深究。”
他走到酒柜前,倒了一小杯烈酒,没有加冰,一饮而尽。酒精似乎让他恢复了一些惯常的冷静,但眼神深处的震动依然明显。
“你母亲怀疑车祸不是意外?” 他捕捉到录音中最关键的信息,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许初一抹掉眼泪,点头:“日记里提到过几次。她说您苏醒前后,病房附近出现过形迹可疑的人。后来您被霍家严密保护并迅速转院,她才接触不到。再后来,就是发现霍家在暗中调查‘私生子’传闻,她更加确信,有人不想让那段过去,以及可能由那段过去产生的‘麻烦’曝光。”
霍西辞坐回椅子,手指抵着额头,陷入了沉思。商场上的杀伐果断此时被一种沉重的疑云取代。许音留下的信息,像一把钥匙,突然插进了他记忆和人生中一段始终模糊不清的锁孔。
“秦家那边……” 他再次开口,语气已然不同,带上了属于父亲身份的冷硬,“秦守知道你的身世?”
“他不知道全部。” 许初一摇头,“妈妈只告诉他,我是她婚前一段失败恋情的孩子,对方不知道我的存在,也绝不会负责。秦守爸爸……他或许怀疑过,但他爱妈妈,愿意接受。妈妈去世后,秦家祖母和秦微微拿我的身世做文章,说我是野种,克亲,秦守爸爸他……他没有站出来。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他的母亲和新的家庭。”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多年积攒的伤痕。
“秦楚楚带你走,是对的。” 霍西辞的声音很冷,“西州知道吗?”
“楚楚姑姑没有瞒着西州叔叔。西州叔叔他……他知道全部。这些年,他一直在暗中帮我,也帮楚楚姑姑抵挡一些秦微微那边的小动作。他说……他早就怀疑过我可能是大哥你的孩子,因为一些蛛丝马迹,但他不敢确定,也怕触怒你,更怕给我和楚楚姑姑带来危险。”
霍西辞点了点头,对这个弟弟的做法似乎并不意外。霍西州表面玩世不恭,心思却极缜密。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然后推开。进来的是眼睛微红、显然已经在外面听了许久的秦楚楚,以及面色严肃的霍西州。
“大哥。” 霍西州先开口,目光在霍西辞和许初一之间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桌面的录音笔和信纸上,叹了口气,“你都知道了。”
秦楚楚则直接走到许初一身边,揽住她微微发抖的肩膀,目光坚定地看向霍西辞:“西辞,初一受的苦够多了。今天她鼓足勇气来找你,不是要霍家承认她,争夺什么。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想给她妈妈一个交代。现在你知道了,她是你的女儿,血脉相连的女儿!你不能再用那种态度对她,更不能赶她走!”
霍西辞看着眼前情绪激动的妹妹(秦楚楚即将嫁入霍家,他一直视她为妹妹),又看了看紧绷着脸的弟弟,最后目光落回许初一强忍泪意的脸上。
他没有立刻回答秦楚楚的话,而是对许初一说:“那份假的亲子鉴定,我会处理掉。霍家内部的某些人,也需要清理。” 他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厉,但对象已然不同。“至于你……初一。”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带着一种生疏而郑重的口吻。
“既然你是我的女儿,霍家就是你的家。以前是,以后更是。没有人能再把你送去孤儿院,也没有人能骂你是野种、累赘。” 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寒芒,“秦家那边,我会处理。秦微微,还有那位秦家老太太,需要为他们的言行付出代价。”
“不,” 许初一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她从秦楚楚的怀里稍稍站直,“我不需要您用这种方式……替我出气。秦家养育我几年,尽管后来……但最初,秦守爸爸和楚楚姑姑给过我和妈妈庇护。秦家祖母年纪大了,思想迂腐。秦微微……她自有她的可悲。我不想活在仇恨和报复里。妈妈留下这些东西,告诉我真相,也不是为了让我变成复仇的工具。”
她看着霍西辞,眼神清澈而坚定:“我今天来,只是想当面问您那个问题,想把妈妈的东西交给该交给的人。现在,我得到答案了。您不恨我,您只是……忘记了。这就够了。”
霍西辞看着她,这个突然间冒出来的、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她的坚韧和清醒,出乎他的意料。这不像他,也不像他记忆中那个温柔羞涩的许音。或许,这是生活磨砺赋予她的独特气质。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霍西辞问,语气放缓了些。
“我想继续完成学业。” 许初一说,“楚楚姑姑和西州叔叔把我照顾得很好。我……我可以还住在现在的地方,不会打扰您的生活。您不必觉得有负担,一定要把我认回去,公开身份。我知道那会给您,给霍家带来很多麻烦。”
“麻烦?” 霍西辞忽然冷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属于霍家家主的霸气和不屑,“我霍西辞的女儿,认祖归宗,天经地义。有什么麻烦,我来解决。至于公开与否,何时公开,如何公开,需要从长计议,主要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但在霍家内部,在真正核心的圈子里,你的身份,今晚就会明确。”
他看向霍西州:“西州,你去安排。通知老宅的管家和几位跟着我多年的老人,准备一下。初一,” 他又看向许初一,“今晚,先跟我回大宅住。有些事情,我需要亲自交代。你的房间……一直都有准备,只是以前不知道是为谁准备的。”
许初一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秦楚楚。秦楚楚对她鼓励地点点头,眼中也有泪光闪烁。
霍西州应了一声:“好的,大哥。我这就去办。” 他走到许初一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语气是罕见的温和,“初一,别怕。大哥只是看着冷,他心里……是有温度的。尤其是对自己人。欢迎回家,侄女。”
“至于你母亲的车祸,和你提到的疑点,” 霍西辞站起身,重新走到窗前,背影挺直如松,却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我会立刻启动最秘密的调查。如果真有人敢在背后动手脚……” 他没有说完,但话里透出的寒意,让室内的空气都凝固了几分。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许初一脸上,那冰冷的深处,终于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属于父亲的柔和与歉疚。
“你妈妈说得对,保护好我们的女儿,是首要的。其他的一切……包括那些被遗忘的,被掩埋的,该清算的,我都会一件件,找回来。”
许初一的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悲凉和绝望,而是一种混杂着心痛、释然、以及一点点微弱希冀的复杂洪流。她看着那个被称为“生父”的男人,看着这个刚刚向她和已故的母亲,许下沉重诺言的男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漫长的黑夜似乎刚刚开始,但至少,第一缕真实的曙光,已经刺破了虚假的幕布,照在了她布满尘埃的来路上。前路依然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不再是她一个人孤独跋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