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近日,流传着一件不大不小、却足以让众仙神私下议论纷纷的趣事。
起因是某个深夜,巡值的金甲神将途径天河下游,远远瞧见两道身影,并肩坐在天河畔一块突兀的顽石上,似乎在低声交谈着什么。银甲的那位背影挺拔,赤发的那位身姿不羁,正是新复神位、镇守南天门的飞蓬将军,与那位时不时来天界“串门”、视天规如无物的魔尊重楼。
这本不稀奇。飞蓬与重楼,一个神将,一个魔尊,千年对手,亦敌亦友,偶尔凑在一处,或是切磋,或是斗嘴,天界诸仙早已见怪不怪。
稀奇的是,那夜的重楼,似乎并未携带他那标志性的炎波血刃,也未着惯常的张扬战袍。反而穿了一身……姑且称之为衣袍的、墨色绣着暗金流云纹的、料子看起来极为名贵、剪裁却透着一股子魔界特有的、不那么“规整”意味的衣裳。他姿态闲散地坐着,手里竟还提着一只通体漆黑、看不出材质、却隐隐散发着醇厚酒香的坛子,正仰头灌了一口,随即将坛子递给身旁的飞蓬。
更稀奇的是,飞蓬竟也接了过去,同样仰头喝了一大口。银甲在清冷的天河星光下泛着寒光,喉结滚动,酒液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天河畔湿漉漉的、生着荧荧仙草的泥土里。
两人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对着那轮悬挂于天河之上、似乎比人间所见更大更亮的明月,默不作声地喝着酒。没有刀光剑影,没有灵力碰撞,只有酒坛传递时轻微的磕碰声,和着天河水流亘古不变的哗哗声。
偶尔,重楼会说句什么,飞蓬或点头,或简短地应一声。隔得远,听不真切,只隐约捕捉到几个零碎的字眼:“……那小子(景天)……医馆……”“……唐家丫头……凶得很……”“……老道士(徐长卿)……云游去了……”“……蜀山那棵树……倒是结果了……”
语气平淡,像在聊着某个远房亲戚家的琐事。
巡值神将不敢久留,更不敢靠近,远远瞧了几眼,便怀着满腹惊疑悄然退去。翌日,这桩“飞蓬将军与魔尊天河对酌”的轶闻,便如同长了翅膀,悄无声息地飞遍了三十三天。
“听说没?飞蓬将军和重楼魔尊,昨夜在天河边上喝酒!”
“真的假的?他们不是见面就打吗?”
“千真万确!王将军亲眼所见!两人坐那儿,喝了小半夜呢!”
“喝的什么酒?瑶池玉液?还是魔界的‘焚心酿’?”
“谁知道!不过看那坛子黑漆漆的,不像天界之物……”
“嘶——这成何体统!一个神将,一个魔尊,私相授受,对酌天河,简直有辱天界威仪!”
“嗨,你操那份闲心!飞蓬将军什么性子?重楼魔尊又是什么主儿?天帝都没发话,轮得到咱们置喙?”
“就是,听说飞蓬将军复职后,南天门上下气象一新,连那些惫懒的天兵都勤快了不少。重楼魔尊……呃,虽然常来,但也未曾真个惹出什么乱子。他们二位……兴许就是……嗯,英雄惜英雄?”
“什么英雄惜英雄!我看是……咳,罢了罢了,少说为妙,小心祸从口出……”
流言纷纷,却始终只在底层仙官与闲散小仙之间流传。那些有品阶的上仙、帝君,对此要么闭口不谈,要么讳莫如深。而事件的两位主角,更是对此毫不在意。
飞蓬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巡视南天门,训练天兵,处理防务。只是偶有仙僚注意到,这位向来冷峻寡言、只对武事和防务上心的银甲神将,有时在交接完公务后,会独自走到天门边缘,负手而立,望着下方云海翻涌、偶尔露出一角人间山河的景象,一站就是许久。目光悠远,神情是旁人难懂的复杂,似在追忆,又似在确认着什么。
而重楼,来得似乎比以往更频繁了些。不再总是直奔武场寻人切磋,有时只是晃到南天门,丢给守门天兵几坛据说是魔界特产、却让天兵们闻之色变的“佳酿”,说是“给飞蓬那厮”,然后便大摇大摆地踏入天门,有时是去寻飞蓬,有时则是……拐个弯,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那个方向,通往神树之畔。
于是,新的流言又开始滋生。
“听说了吗?重楼魔尊,前几日在神树那儿,跟夕瑶仙子说了好一会儿话!”
“真的?!夕瑶仙子不是从不理睬外客吗?连几位帝君前去,都常常是闭门不见的。”
“可不是!但重楼魔尊就那么去了,夕瑶仙子居然没赶他走!两人就站在神树下,说了半晌。重楼魔尊好像还……笑了?”
“笑了?!那个动不动就焚天煮海、一脸‘挡我者死’的魔尊?!”
“千真万确!虽然离得远,看不太清,但那嘴角,绝对是往上翘的!”
“他们说了什么?”
“那我哪敢靠近听!不过,好像提到过……‘那小子’(景天)在人间开了医馆,生意不错?还提到什么……‘渝州’‘糖糕’?哦,对了,好像还说了句什么……‘站着看,不如走着看’?”
“这都什么跟什么……”
“谁知道呢!反正自那以后,夕瑶仙子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就是……好像偶尔会离开神树范围,在天河边走走?或者去瑶池边,看看莲花?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但感觉……没那么‘冷’了?”
“嘶——这重楼魔尊,莫不是……”
流言越传越玄乎,却始终无人敢去证实。直到某一日,掌管天河舟楫的“渡厄星君”,因公务前往神树之畔,寻找夕瑶仙子核对一批滋养圣果的灵露配额时,偶然撞见了一幕——
那时夕阳西下,天界惯常的清冷光辉被染上了一层暖金。神树巨大的华盖下,夕瑶仙子并未如往常般静坐,而是立在树下,微微仰头,望着树冠间跳跃的光斑。她依旧是一身月白宫装,神色平静。而在她身侧不远处,重楼竟也站在那里,没有喝酒,没有玩叶子,只是抱臂而立,同样望着神树,赤瞳在夕阳下沉淀成一种深邃的暗红色。
两人并未交谈,只是静静地站着,中间隔着一小段恰到好处的、不至于失礼却也绝非疏远的距离。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铺满柔软仙草的地面上,偶尔会因为微风拂动枝叶而轻轻交错,又很快分开。
气氛并不暧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近乎和谐的……宁静。
渡厄星君不敢多看,匆匆禀明来意,核对完灵露便躬身退下。退出老远,才敢回头又望了一眼。
那两道身影,依旧静静地立在神树下,一个清冷如月,一个炽烈如火,却在同一片天光树影里,构成了一幅让这位见惯了天界浮华的星君,都感到莫名心安的画面。
后来,关于飞蓬与重楼天河对酌、重楼与夕瑶神树静立的传闻,渐渐成了天界一则心照不宣的“轶闻”。不再有最初的惊诧与议论,只是偶尔被提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与感慨。
再后来,又有了新的传闻。
说是南天门值守的天兵,有时在深夜巡逻时,能看见飞蓬将军独自立于天门最高处,而夕瑶仙子,偶尔也会出现在不远处的云端。两人并不交谈,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望着同一个方向——那是人间,是渝州城所在的方位。
一站,便是许久。
直到天光将亮,云海复又翻涌,两人才会各自无声离去,回归自己的职责与守望。
无人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或许,是在看那座城里,某间亮着温暖灯火的医馆,和馆中安然度日、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因果的故人。
或许,只是在确认,那些他们曾为之战斗、牺牲、守望、遗憾过的故事与人们,如今终于得以在各自的位置上,平安喜乐,岁月静好。
这就够了。
天界的风,依旧清冷。
天河的水,依旧长流。
神树的叶,依旧常青。
而那些属于英雄、神女、魔尊、凡人的、轰轰烈烈又归于平淡的传说,也终将随着这亘古的风、水、叶,慢慢沉淀,化作天界星河中,又一颗寻常的、静静闪耀的……
星辰。
(番外·天界轶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