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城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急。
昨日还料峭着寒风,今早推开窗,湿润暖风便裹挟着江对岸桃林的花瓣,洋洋洒洒扑了人满怀。济世堂后院那棵老桃树,也在一夜之间,绽开了满树云霞,粉白相间,热热闹闹地压弯了枝头,几乎要探进东厢房的窗棂。
景天被透过窗纱的阳光晃醒,皱着眉翻了个身,顺手将旁边蜷缩着、睡颜恬静的雪见往怀里拢了拢。雪见咕哝一声,没睁眼,只是下意识地往他温暖的胸膛蹭了蹭,发丝拂过他下颌,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和一丝极淡的药草苦味。
很寻常的清晨。没有蜀山晨钟的肃穆,没有天界清风的凛冽,只有窗外早起的鸟儿啁啾,隔壁丁伯隐约的咳嗽,和前堂小学徒窸窸窣窣开门洒扫的动静。平凡,琐碎,真实得让景天每次醒来,都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那百年追逐星光、困守高塔、魂牵梦萦的岁月,才是一场太过漫长而荒诞的梦境。
“醒了就起,”雪见闭着眼,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手却准确无误地拍开他不安分往她衣襟里探的手,“丁伯该喝药了,前堂也该开门了。今天刘婶说要带她家小孙子来复诊,咳疾拖了半月,得仔细看看。”
“知道知道。”景天懒洋洋地应着,又磨蹭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起身,胡乱套上衣裳。雪见也已坐起,背对着他,熟练地将长发绾成一个简洁的发髻,露出纤细白皙的后颈。晨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弧线,专注而安宁。
景天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那点残留的恍惚,便彻底散了。他走上前,从背后轻轻环住她,下巴搁在她肩窝,嗅着她发间令人心安的气息。
“怎么了?”雪见微微侧头,语气依旧平淡,耳根却悄悄红了。
“没什么,”景天闷声说,手臂收紧了些,“就是觉得……真好。”
雪见没说话,只是抬手,覆在他环在她腰间的手上,指尖微凉,掌心温暖。
两人静静相拥了片刻,直到前堂传来小学徒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掌柜的,景天哥,早膳备好了,丁伯也起了。”
“就来。”雪见应了一声,轻轻挣开他,起身下床,动作利落。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发什么呆?还不快点,粥要凉了。”
“来了来了。”景天咧嘴一笑,快步跟上。
早膳是清粥小菜,配着雪见腌的脆萝卜丁,爽口开胃。丁伯精神不错,絮絮叨叨说着昨夜又梦见了景天爹娘,说他们看见小天如今成了家、立了业,很是欣慰云云。景天和雪见安静听着,偶尔附和两句,嘴角都噙着笑。
饭后,雪见去前堂坐诊,景天收拾碗筷,又去后院将晾晒的药材翻了翻。阳光正好,桃花瓣被风卷着,簌簌落在他肩头发梢。他抬起头,眯眼望着那满树繁花,心里一片澄澈的安宁。
忽然,一阵极轻的、带着清冽松香的风拂过,院中桃树下,无声无息地多了两个人。
一银甲,一月白裙。
是飞蓬与夕瑶。
飞蓬依旧是那身简洁的银甲,只是周身那股属于天界神将的凛冽威压收敛得极好,只余下眉宇间沉淀的沉稳与一抹温和的笑意。夕瑶则是一身素雅的月白宫装,眉心的朱砂痣殷红如血,神色是惯常的平静,只是望向院中这寻常人家景象时,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近乎新奇的柔和。
“哟,稀客啊。”景天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药屑,脸上并无太多惊讶,仿佛只是见到了两位久未走动的远房亲戚,“怎么有空下凡?天界不忙?”
“偷得浮生半日闲。”飞蓬笑了笑,目光扫过整洁的院落,盛开的桃树,最后落在景天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释然,“看来,你过得不错。”
“托福,还成。”景天走到石桌边,随手倒了两杯清茶,“粗茶淡饭,将就喝点。雪见在前头忙,我去叫她?”
“不必。”夕瑶轻声开口,声音清冷如泉,“我们稍坐便走,不打扰你们。”
三人便在桃树下的石凳上坐下。飞蓬端起粗瓷茶杯,抿了一口,微微挑眉:“凡间的茶,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比不上天界的仙露琼浆。”景天笑道,自己也喝了一口,“但喝惯了,倒也离不开了。”
一时间,无人说话。只有风吹桃叶的沙沙声,前堂隐约的病患交谈声,和远处渝州城隐隐的市井喧嚣。
“蜀山一切都好,”飞蓬放下茶杯,主动提起话头,“徐长卿云游未归,但时有讯息传回。清微师弟将门派打理得井井有条。锁妖塔稳如磐石,那株桃树,今年也开了花,果子结了不少。”
“是吗?那挺好。”景天点头,语气寻常,仿佛在听一桩与己无关的邻里琐事。
“龙葵姑娘前些日子传讯,说在苗疆寻到一处古祭坛,有些关于上古女娲的残破记载,打算多留些时日研究。”夕瑶也轻声补充了一句,目光落在院角那几丛雪见种的药草上,带着几分探究。
“她喜欢就好。”景天应道,语气是纯粹的、为故人高兴的坦然。
又一阵沉默。这次,却不再尴尬,反而有一种历经沧桑后、无需多言的默契与宁静。
“重楼前几日,又去天河边上找你喝酒了?”景天忽然问,眼里带着点戏谑。
飞蓬瞥他一眼,嘴角微勾:“嗯。带了坛魔界的‘醉千秋’,劲儿太大,差点把看守天河的星君熏晕过去。”
“啧,还是老样子。”景天摇头失笑。
“他让我带句话,”飞蓬看向景天,目光认真了些,“说你在人间要是闷了,或是被人欺负了,随时可以找他。魔界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
景天怔了怔,随即大笑起来,笑声爽朗畅快,惊起了檐下几只麻雀:“替我谢谢他!不过我这儿有雪见‘罩着’,谁敢欺负我?至于闷……你看我像会闷的样子吗?”
飞蓬也笑了,那笑容里是真心实意的放松与欣慰。夕瑶的唇角,亦几不可查地弯了弯。
阳光又移动了几分,将三人的影子拉得斜长。前堂传来雪见送走病人、叮嘱药方的清晰话语。
飞蓬与夕瑶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起身。
“该走了。”飞蓬道。
“不多坐会儿?”景天也站起身,客气地挽留。
“不了,天规虽不严,也不好离岗太久。”飞蓬摆摆手,目光再次扫过这方小小的、充满了烟火气的院落,最终落在景天脸上,郑重道,“保重。”
“你们也是。”景天点头,目光清澈坦然。
夕瑶对着景天,微微颔首,算是告别。然后又转向前堂的方向,静立片刻,仿佛能透过墙壁,看到那个正在认真擦拭银针的紫衣身影。
然后,两人周身泛起淡淡的、柔和的光芒,身影渐渐变淡,如同水中的倒影被微风拂散,最终消失不见。只有石桌上两杯尚有余温的清茶,和空气中残留的一缕极淡的、属于天界与神树的清冽气息,证明他们曾来过。
景天站在原地,望着他们消失的地方,看了许久。然后,他弯腰,将石桌上那两杯残茶倒掉,洗净杯子,放回原处。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满是桃花香与药草气的、渝州城春日温暖湿润的空气。
转身,走向前堂。
那里,有他的妻子,有需要他的病患,有他选择并甘之如饴的、平凡而真实的人生。
阳光正好,满树桃花开得灼灼。
如同这浮生一梦,历经百转千回,坎坷跌宕后,终于抵达的、平静而温暖的彼岸。
(全书完,谨以此番外,献给所有陪伴这个故事走过漫长旅途的读者。感谢相遇,愿我们都能在各自的“浮生一梦”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安宁与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