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诏的秋天,比别处多了几分湿漉漉的缠绵。
女娲庙后的溪水,因为连日的雨,涨高了不少,水声潺潺,混着林间秋虫最后的嘶鸣,在暮色四合的深山里,显得格外清寂。几片早凋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水面上,被水流不急不缓地托着,向下游漂去,不知要漂向何处。
徐长卿站在溪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一身月白道袍,纤尘不染,衬着这满山渐染的秋色,却透出一股格格不入的、过于干净出尘的寂寥。他手中握着一卷刚到手的、来自蜀山的传讯玉简,上面只有八个字,是清微掌门——不,如今是他的师弟了——的亲笔:
“蜀山安好,勿念。珍重。”
很简单,很寻常。却让他握着玉简的指尖,微微收紧。
离开蜀山多久了?三年?五年?记不清了。自锁妖塔彻底稳固,飞蓬归位,夕瑶解脱,景天雪见在渝州安家,龙葵游历四方……蜀山仿佛一夜之间,卸下了压了千年的重担。新一代的弟子们成长得很快,朝气蓬勃,足以撑起门楣。他这个掌门,似乎也就成了某种“象征”,某种可以安心退隐的“旧物”。
于是,在一个同样秋意深浓的清晨,他辞去了掌门之位,将拂尘与剑,连同那身沉甸甸的责任,一并交还给了蜀山。只身一人,下了山。
没有去处,只是随意行走。看山,看水,看人间烟火,也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风景。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南诏。走到了这座,他曾与某人并肩作战、亦曾……留下太多复杂心绪的女娲庙。
脚步停在庙门前,却久久没有踏进去。只是站在这里,站在这条她曾赤足走过、他曾目送她离去的溪水边,一站,就是半日。
暮色渐浓,山风转凉,带着溪水的湿气,扑在脸上,微冷。
“道长,不进去看看吗?”
一个温婉柔和、却带着一丝几不可查沙哑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徐长卿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他早已察觉到她的靠近。那缕清冽中带着草木灵气的、独属于女娲后人的气息,即使隔了数年,他依旧能瞬间分辨出来。
紫萱。
她走到了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望向流淌的溪水。她没有穿那身繁复隆重的圣女服饰,只一袭简单的浅紫色衣裙,长发松松挽着,用一根木簪固定,几缕发丝垂在颈侧。容颜依旧绝美,眉宇间却沉淀了岁月磨砺后的沉静与淡然,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孤寂,似乎比当年,更深了些。
“紫萱姑娘。”徐长卿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庙中……可还安好?”
“安好。”紫萱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溪水中那片顺流而下的梧桐叶上,“青儿自百年前那场劫难后,性子沉静了许多,如今在南疆行医济世,颇得百姓爱戴,甚少回庙。庙中只有我与几位老婆婆守着,日子清静。”
“那就好。”徐长卿应道,目光也追随着那片叶子,看着它被一块凸起的石头挡了一下,打了个旋儿,又继续漂远。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只有风声,水声,落叶声。
曾经,他们之间也有过许多话。关于道,关于责任,关于天下苍生,关于那三生三世纠缠不休、却又注定无果的情缘。争吵过,误解过,也曾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将后背交给对方。那些激烈的、滚烫的、充满了痛苦与无奈的情绪,仿佛还在昨日。
可如今,面对面站着,中间只隔着一臂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整条无法逾越的、名为“时光”与“了悟”的河流。
所有的激烈,都平息了。所有的纠葛,都淡去了。只剩下这溪水般平静的、略带寒意的……相顾无言。
“你……要走了?”最终还是紫萱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嗯。”徐长卿点头,“路过,来看看。蜀山传讯,一切安好,我也……该继续走了。”
“去哪里?”
“不知道。”徐长卿如实回答,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自嘲般的弧度,“走到哪,算哪。或许去西域,看看大漠孤烟;或许去东海,寻访蓬莱旧踪;或许……只是随便走走。”
他顿了顿,补充道:“看看这人间,我守护了这么多年,却从未真正‘看’过的人间。”
紫萱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那也很好。”
又是沉默。
夕阳终于彻底沉入西山,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暗红的余烬,将溪水染成淡淡的胭脂色。山林间的雾气开始升腾,丝丝缕缕,缠绕在两人周围,带着晚秋刺骨的寒。
“夜里寒凉,道长若不嫌弃,庙中有间干净的客舍,可暂住一宿。”紫萱侧过身,看向他,目光平静,带着一种纯粹的、属于主人的善意。
徐长卿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在暮色中依旧清澈、却仿佛隔着一层永恒雾霭的眼睛。他知道,这只是一个礼节性的邀请。就像旅人路过山寺,主持总会留一碗茶,一宿榻。
无关风月,无关前尘。
只是……江湖道义,萍水相逢。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蜀山,在锁妖塔前,在那场几乎摧毁一切的大战之后,她也是这样平静地看着他,对他说:
“徐长卿,我们……就这样吧。”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那时,他不明白,或者说,不愿明白。他觉得那是放弃,是懦弱,是对他们之间那三生三世、刻骨铭心情缘的辜负。
可后来,他守着蜀山,看着景天与龙月的痴缠与错过,看着飞蓬与夕瑶的守望与离别,看着这世间无数痴男怨女在情天恨海中沉浮挣扎……他忽然有些懂了。
有些缘,太深,就成了劫。有些情,太执,就成了魔。
相濡以沫,固然温暖。可若那“沫”是苦水,是挣扎,是无休止的互相消耗与伤害,那不如……相忘于江湖。
给彼此,一条生路。也给那份曾经美好过的情谊,一个体面的、安静的……落幕。
就像这溪水,各自流淌,或许曾在某处交汇,激起浪花,可最终,还是要奔向不同的方向,归于不同的江海。
不再纠缠,不再回望。
才是对那段过往,最大的尊重,与成全。
徐长卿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团淡淡的白雾,又迅速消散。他对着紫萱,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疏离的道礼。
“多谢圣女好意。只是长卿习惯了山野露宿,就不叨扰了。”
他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上她微微讶然、又随即了然的目光,继续说道:
“此番路过,见圣女与女娲庙皆安,长卿心中甚慰。此后山高水长,路途遥遥,还望圣女……珍重自身。”
珍重。
不是“保重”,不是“再会”。
是“珍重”。
珍之,重之。然后,各自安好,不必再见。
紫萱听懂了。她眼中那层永恒的雾霭,似乎波动了一下,漾开一丝极淡的、近乎释然的涟漪。她也对着徐长卿,敛衽还了一礼,姿态优雅,神情平和。
“道长亦请,一路珍重。”
没有再多的话。
徐长卿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在暮色中更显古朴苍茫的女娲庙,看了一眼庙前静静流淌的、带走了无数落叶与时光的溪水,看了一眼身旁这个曾与他命运紧密纠缠、如今却已形同陌路的紫衣女子。
然后,他转身,不再停留,沿着来时的山道,一步一步,向着山下,向着那暮霭沉沉、前路未知的远方,走去。
月白色的道袍,渐渐融入苍茫的暮色与渐起的夜雾之中,最终消失不见。
紫萱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目送。只是静静地,望着溪水,望着水中那片早已漂远、不见踪影的梧桐叶。
许久,她才缓缓抬起头,望向徐长卿离去的方向。那里,山道蜿蜒,林深雾重,早已空无一人。
只有夜风拂过山林,发出呜咽般的、永恒的叹息。
她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冰凉。
然后,她也转身,走向那座寂静的、她将用余生去守护的庙宇。
背影挺直,脚步平稳。
再没有回头。
溪水潺潺,落叶纷纷。
暮色,彻底吞没了山林。
也吞没了,那一段始于惊艳、终于平静、最终相忘于……
无边江湖的,
前尘往事。
(番外·相忘于江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