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独坐在“观星台”。
此处并非天庭建制内的宫阙，而是一方悬浮于三十三天之外、无尽虚空边缘的孤台。台以整块混沌原石打磨而成，古朴无华，不见雕饰。台上无桌无椅，只有中央一道缓缓旋转的、由纯粹星辉凝成的漩涡，无声地吞吐着来自诸天万界、过去未来的无尽信息与因果丝线。
天帝垂眸，望着那星辉漩涡。祂的面容隐在永恒流转的仙光神韵之后，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眸，深如宇宙归墟，平静无波，倒映着星辉生灭、因果纠缠。在这里，没有凌霄殿的威严肃穆，没有众仙神的敬畏目光，只有天道本身运转时发出的、宏大而冰冷的嗡鸣。
“私自将飞蓬神魂剥离，助其独立归来，确是你所为。”
天帝的声音响起，并非从口中发出，而是直接在这方孤台的规则中震荡，清晰无比地传入悄然出现在台边的另一道身影的意识深处。
那道身影，白衣，墨发，身姿颀长，周身笼罩着一层朦胧的、介于虚实之间的光晕，正是如今已位列天界神位、执掌部分轮回权柄的轮回剑灵——或者说，剥离了“龙月”情感与执念后，最接近“道”之本源的形态。
她闻言，并未行礼，也未辩解，只是同样望着那星辉漩涡，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欣赏一幅与己无关的星图。
“是。”她承认得干脆，声音清冷空灵，不带丝毫情绪，“我做的。”
天帝并未动怒，甚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继续陈述：“此举，扰乱了既定因果，干涉了飞蓬与景天本应一体的命轨，更擅自篡改了夕瑶的‘罚’与‘守’之缘。于天规而言，是大忌。”
“我知道。”轮回剑灵点头，目光从漩涡上移开，转向天帝那模糊不清的面容方向，“所以，我很抱歉。”
抱歉二字，从她口中说出，依旧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晴”。可其中蕴含的意味，却重若千钧。一个近乎“道”的化身，一个本应无情无欲、只循规则而行的存在，竟会为“私自”之举道歉，这本就是最大的“异常”。
天帝沉默了。观星台上，只有星辉漩涡旋转时发出的、仿佛来自时光尽头的、低沉的轰鸣。
“但我不后悔。”轮回剑灵接着说道，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或者说，是一种“人性”残渣彻底湮灭前，最后的余温。
“我窥见了太多‘既定’的因果，太多‘应该’发生的悲剧。飞蓬与夕瑶，因天规而咫尺天涯，因‘罚’而永世相隔，最终一个在凡尘浑噩，一个在神树枯守，直至天地同寿，寂灭成灰——这是原本的‘线’。”
“景天与雪见，虽有姻缘，却因我的‘异数’介入，因飞蓬残魂的影响，因对‘龙月’的错认与执念，最终可能走向另一条‘一死一伤’的绝路——这也是我曾窥见的‘可能’。”
“我本为‘理清因果、化解死局’而来。可到头来，我的存在本身，却成了最大的变数，最不稳定的‘劫’。”
她顿了顿，周身的光晕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平静。
“所以，在回归天界、彻底与‘道’相合前，我做了最后一件事。借最后一点轮回本源，借对景天魂魄百年温养的熟悉，强行将他与飞蓬的神魂剥离。景天得以彻底成为‘景天’，了无前尘，只余今生，与雪见、丁伯，共享平凡人间烟火，得圆满。”
“而飞蓬……”她望向漩涡深处，目光似乎穿透了无尽时空，看到了南天门外，那两道终于并肩而立、不再遥望的身影，“他本为天界战神，骨子里刻着守护与征战。千年的罚，轮回的苦，凡尘的爱恨痴缠……他都尝过了，也放下了。如今的神魂，是历经淬炼后，更加纯粹、也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飞蓬’。他该回来，做他该做的事，守护他想守护的人。”
“至于夕瑶……”轮回剑灵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几不可查的波动，那波动很复杂，有歉意，有释然，也有一丝近乎“羡慕”的叹息，“她守了神树千年，守了天规千年，也守着一个虚无的念想，等了千年。她太累了。也该……有人陪她看一看了。看看这南天门的云，看看天河的水，看看……她守了千万年，却从未真正‘活’过的，这片天。”
“就当是……”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天帝，声音恢复绝对的平静，“完成他们的心愿吧。一个，我未能亲自送上祝福的心愿。”
观星台上，再次陷入长久的寂静。只有星辉流转，因果生灭。
良久，天帝那宏大而漠然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你以自身最后一点‘私念’与轮回本源为代价，逆改因果，成全他人。此等行径，于‘道’而言，是歧路，是损耗。你可知，这可能会让你彻底失去更进一步、乃至维持现状的可能？”
轮回剑灵——或者说，此时已几乎与“道”无异的她——微微颔首：
“知道。剥离神魂，温养飞蓬，斩断最后与‘龙月’相关的因果……这些损耗，足以让我在接下来万载岁月中，只能维持这缕残灵形态，再无力监察六道，更遑论精进。”
“值得？”
“无所谓值不值得。”她答，目光重新落回那永恒旋转的星辉漩涡，仿佛看到了里面映照出的、渝州城某个小院里，正在为丁伯煎药的景天，和旁边安静分拣药材的雪见；看到了南天门外，正在斗嘴（或许）的飞蓬与夕瑶；看到了蜀山锁妖塔前，那株终于开花结果的桃树；看到了南诏女娲庙廊下，那个赤足看雨、眼神终于不再空茫的红衣女子……
“只是觉得，”她轻轻说道，声音淡得快要散在风里，“这样，似乎更好看些。”
天帝不再说话。
又过了许久，那模糊不清的面容似乎微微抬了抬，望向了无尽虚空的更深处。那里，是连星辉都难以照亮的、真正的混沌与未知。
“你言，要送本帝一份‘机缘’。”天帝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近乎“兴味”的波动。能让这位至高存在产生如此情绪，已是万古未有。
“是。”轮回剑灵抬起手，指尖一点微弱到近乎虚无的、却异常纯净凝练的白色光点，缓缓浮现。那光点不含任何力量，不蕴任何法则，只是最纯粹的、一丝源于“异数”、源于“逆改”、源于“私心成全”后，残留下来的、与既定“天道”运行轨迹产生微妙偏差的……
“变量”。
或者说，一线“天机”。
“此为我逆改飞蓬、景天、夕瑶三人因果，了结自身最后执念时，自那被扰乱的‘线’中，剥离出的一缕‘变数’。”她将光点轻轻推出，任其飘向那星辉漩涡，“它不属于任何已知的命轨，不牵连任何既定的因果。它只是……一种可能。”
“或许，能在未来某个连天道都难以推演的‘死局’或‘歧路’时，提供一线……不同的选择。”
光点没入星辉漩涡，没有激起任何涟漪，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那浩瀚无边的信息洪流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天帝注视着光点消失的地方，那双深如归墟的眼眸中，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星芒，闪烁了一瞬。
“一线‘变数’……”天帝缓缓重复，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以此，了结你与此界最后一点因果？”
“是。”轮回剑灵的身形，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虚幻，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消散，重归那无情无欲、无形无质的“大道”本身。
“从今往后，天界再无‘轮回剑灵’显化。只有轮回法则，自行运转。飞蓬归位，夕瑶解脱，景天雪见圆满，龙葵得自在……此界诸般因果，与我，再无瓜葛。”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淡，最后几乎与这观星台上的风融为一体。
“陛下，此间事了……”
“吾，去了。”
话音落尽，那道白衣墨发的身影，彻底消散，化作点点纯粹的道韵流光，丝丝缕缕，没入那永恒旋转的星辉漩涡之中，与诸天因果、万界信息，再无分别。
观星台上，重归寂静。
只有那星辉漩涡，依旧不疾不徐地旋转着，吞吐着无穷无尽的信息。只是那漩涡最深处，仿佛比之前，多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感知的……
不一样的光。
天帝独自立于孤台，望着虚空，望着漩涡，望着那缕新生的、渺茫的“变数”融入天道的洪流。
良久，那模糊面容之上，似乎极淡地，掠过一丝几乎不存在的……
笑意。
“机缘么……”
宏大漠然的声音，再次于孤台上回荡，随即消散在无尽虚空。
“本帝，收下了。”
（全书完）
（《轮回起始：龙月仙缘》系列，正式完结。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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