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近日,有些不同寻常的传言。
先是镇守南天门的几位天兵,言之凿凿地说,曾在某个深夜,看到一道极其眼熟的银白流光,自下界直冲天门,速度快得连巡查的金甲神将都未曾察觉,只留下一缕凛冽如霜雪、却又带着一丝陌生暖意的剑气余韵。
接着,蟠桃园负责看守的老土地,哆哆嗦嗦地禀报,说园中那株最老的、据说开天辟地时就存在的桃树,不知何时,竟在树干不起眼的角落,被人用利器刻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勉强能看出是笑脸的图案。手法幼稚,剑气却精纯得骇人,绝非寻常仙家所为。
再后来,连兜率宫看炉的童子都在窃窃私语,说太上老君珍藏的那壶“九转化生露”,似乎被人偷偷倒走了一小杯,换进去的不知是什么,闻着竟有几分凡间劣酒的辛辣气。老君气得白胡子翘起,掐指算了半晌,却只算出个“故人顽皮”,便摇头不再追究。
传言越来越多,越来越离奇,最终汇聚成一个让整个天界都心神不宁、却又不敢宣之于口的猜测。
直到那一日,凌霄宝殿的朝会。
众仙神按部就班,禀报着三界六道的大小事宜,天帝端坐于九重云台之上,垂眸聆听,神色淡漠。一切如常,直到殿外传来一声清越悠长、仿佛能涤荡神魂的剑鸣。
剑鸣声不大,却让整个凌霄殿瞬间陷入死寂。
所有仙神,无论位阶高低,无论正在禀报何事,都齐齐停下了动作,惊疑不定地望向殿外。那剑鸣声太过熟悉,熟悉到几乎刻入了他们的神魂深处——那是属于千年前,那位战无不胜、却也桀骜不驯、最终触犯天规、被剥去神骨打入凡尘的……
银甲神将,飞蓬。
不,不可能。
飞蓬早已下界轮回,神魂俱与凡人景天融合,前尘尽忘,因果了断。这是天帝金口玉言,是轮回铁律,是千年来天界无人敢提的禁忌。
可那剑鸣……
就在众仙惊疑不定,连天帝都微微蹙起眉头时,一道身影,不疾不徐地,自殿外洒满金光的云阶上,缓步而来。
他并未穿那身标志性的、银光耀眼的战甲,只一身简单的月白色束身长袍,腰悬一柄样式古朴、并无剑鞘的长剑。长发用一根墨玉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随风微动。面容俊朗,眉眼间褪去了千年前那种锐利到刺目的锋芒,多了几分沉淀后的温润与疏朗,可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深处,偶尔流转的光彩,依旧是星河倒悬般的璀璨与……不容错辨的傲然。
他就那样,在万千仙神惊愕、茫然、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对着九重云台上的天帝,微微躬身。
“飞蓬,归来复命。”
声音清朗平和,不高不低,却如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仙神耳边。
真的是他!
飞蓬!那个本该在凡尘历经百世轮回、与凡人景天彻底融为一体、再也不复存在的银甲神将,竟然……回来了?!
天帝沉默地看着下方躬身行礼的身影,眼中无悲无喜,无惊无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情绪的平静。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如金玉相击,在大殿中回荡:
“飞蓬,你之神骨已剔,神格已消,轮回因果已定。此番归来,所为何事?”
飞蓬直起身,目光坦然地对上天帝的视线,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
“回禀陛下,凡尘因果,确已了断。景天是景天,飞蓬是飞蓬。承蒙……某位‘好心人’相助,已将我与那凡人魂魄,彻底分离。景天在凡间,娶妻生子,行医济世,自有其凡尘福报与圆满。而我……”
他顿了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大殿角落某个方向——那里,一袭月白宫装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那里,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依旧是那千年不变的平静,只是在那平静的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几不可查地,碎裂了一线。
夕瑶。
飞蓬的嘴角笑意加深了些许,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天帝,声音清晰而坚定:
“而我,神魂既已独立,自当归返天界,复我神位,领我旧责。当然,”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熟悉的、玩世不恭的懒散,“若是陛下觉得我这般‘擅自’归来,有违天规,要再罚我下界,或是关我禁闭,我也无话可说。只是……”
他抬手,轻轻抚过腰间那柄无鞘长剑的剑柄,动作随意,却让殿中几位资历颇深的老将,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只是,这次可别罚我去守什么神树了。那儿……”他笑了笑,目光若有若无地又飘向夕瑶的方向,“太闷。”
大殿之中,落针可闻。
众仙神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飞蓬这番“归来”与“复命”,太过离奇,也太过……强势。剥离与凡人融合的神魂,独立归来,这简直闻所未闻,近乎逆天!天帝会如何处置?
天帝的目光,在飞蓬身上停留了许久,久到空气都几乎凝固。最终,他没有震怒,也没有追问那“好心人”是谁,只是缓缓道:
“既已归来,前尘因果,便算彻底了结。你之神位……准复。南天门值守,近日有缺,你且暂代。”
很平淡的安排,甚至算得上“贬斥”。南天门值守,听起来威风,实则是天界最枯燥、也最远离权力中心的职位之一。
可飞蓬却像是很满意,欣然领命:“谢陛下。”
朝会就在这种诡异而微妙的气氛中匆匆结束。众仙神带着满腹惊疑与八卦,各怀心思地散去。只有那道月白色的身影,依旧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
飞蓬也没有走。他等到众仙散尽,才转身,一步步,走到夕瑶面前。
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天界清冷的风拂过,带起她月白的裙摆和他墨色的发梢。
千年了。
自他被剥去神骨、打下凡尘,自她目送他消失在轮回通道的尽头,自她在神树下枯坐千年,守着一块无字玉简和一颗永不成熟的圣果。
千年了。
“夕瑶。”飞蓬开口,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轻,不再是朝会上那种清朗疏离,而是带着一丝久别重逢后的、难以言喻的温柔与叹息。
夕瑶抬眸,看着他。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这双不再被凡尘俗事困扰、重新变得璀璨如星、却沉淀了更多她看不懂东西的眼睛。
“你……”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清冷平静了千年的声音,竟有些发涩,“你怎么……回来了?”
“我说了啊,”飞蓬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几分无奈,几分感慨,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轻松,“景天是景天,飞蓬是飞蓬。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人。他喜欢在人间行医济世,陪着他的雪见,守着那个叫丁伯的老人,过他的平凡日子。那是他的道,他的圆满。”
“而我……”他向前迈了半步,距离更近了些,近到能看清她纤长睫毛的微颤,能闻到她身上那缕千年不变的、清冽如雪、又带着神树灵气的幽香,“我在凡尘走了一遭,看遍了悲欢离合,也尝尽了爱恨痴缠。景天对龙月的执着,是错认,是执念,却也让我看清了一些事。”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锁住她,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
“看清了,有些缘,不是天规能斩断的。有些心,不是轮回能磨灭的。有些人……不是站得远,就能忘记的。”
夕瑶的指尖,在袖中,轻轻颤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想后退,想重新筑起那堵隔绝了千年的、名为“天规”与“职责”的高墙。
可飞蓬的手,却快她一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没有用力,只是虚虚地圈着,带着他指尖微凉的温度,和一种不容拒绝的、却异常温柔的坚定。
“夕瑶,”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千年了。我错过了景天和雪见的婚礼,错过了他们的新生,错过了凡间太多热闹。我不想再错过了。”
“这次回来,我没什么贺礼能送你。神位是陛下给的,剑是‘那位’帮忙重铸的,就连这身能重新站在你面前的魂魄,也是‘她’耗费了最后一点轮回本源,强行从与景天的融合中剥离、温养出来的。”
他口中的“她”,两人心知肚明,是那个以身化道、补全轮回、最终回归天界镇守神位的“龙月”,或者说,轮回剑灵。
“我能给你的,只有我自己。”
“这个,曾经触犯天规、被罚下凡尘、兜兜转转千年、如今终于想明白、也终于有能力站在你面前的……飞蓬。”
“你……还要吗?”
风,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天光透过凌霄殿高耸的穹顶琉璃瓦,洒下万丈金辉,将两人笼罩其中。神树之畔的清气幽幽飘来,混着飞蓬身上那缕久违的、凛冽又温暖的气息。
夕瑶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看着眼前这张跨越了千年时光、褪去青涩与桀骜、只剩下深沉温柔与坚定决意的面容,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迟来了千年的……
情意。
千年筑起的心防,千年恪守的天规,千年无声的守望与孤寂,在这一刻,在这双眼眸的注视下,在这句“你还要吗”的叩问前……
轰然坍塌。
她闭上眼,良久。
再睁开时,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悲悯淡漠的眸子里,终于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也终于,有了一点属于“夕瑶”这个人本身的、真实的情绪波动。
那波动很细微,像是冰封的湖面,被春风轻轻吹开了一丝涟漪。
却足以,融化千年的寒冰。
她轻轻抽回手,却在飞蓬眼中光芒微黯的瞬间,反手,用自己微凉的指尖,轻轻回握住了他。
然后,她抬眸,对上他骤然亮起的眼睛,唇角,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南天门,”她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暖意,“风大。”
“记得,添衣。”
飞蓬怔住,随即,眼底那星河般璀璨的光芒,瞬间炸开,化作一片足以驱散天界所有清寒的、灼灼的笑意。
他紧紧回握住她的手,用力点头。
“好。”
(番外·归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