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的风,是冷的。
不是人间冬日那种刺骨的寒,而是一种恒定的、没有温度的、仿佛能冻结时光的清冽。它无声地拂过琉璃瓦,拂过白玉栏,拂过神树永不凋零的枝叶,拂过树下那袭千年如一的、月白色的宫装裙裾。
夕瑶坐在神树裸露的虬根上,膝上摊开着一卷无字的玉简。她没有看玉简,只是微微仰着头,望着神树繁茂树冠的缝隙间,漏下的、细碎如金箔的天光。阳光落在她脸上,肌肤剔透如最上等的羊脂玉,眉心的朱砂痣殷红如血,眼神却平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天光云影,也映着……空无一物。
她已经这样坐了多久?一日?一年?百年?记不清了。天界无岁月,神树之下,时间更是失去了意义。看守神树,滋养圣果,聆听祈愿,这就是她全部的生活,从她被点化为神、赋予此责的那一日开始,直到……或许直到这棵树枯萎,天界倾颓。
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夕瑶垂下眼帘,看向膝上的玉简。玉质温润,边缘光滑,是那人许多年前,在又一次与魔尊重楼“切磋”得浑身是伤、被天帝罚来神树下面壁思过时,偷偷用剑气刻下,又装作若无其事塞给她的。
“给你的。”那时,银甲染血的神将背靠着神树粗壮的树干,脸色因失血和消耗而有些苍白,嘴角却依旧噙着一抹桀骜不驯、又带着点孩子气的笑,将玉简抛给她,“省得你总看着这棵树,闷。”
她接过玉简,入手微沉,带着他掌心的温度,和一丝极淡的血腥气。展开,玉简上剑气纵横,刻的并非什么高深剑诀或玄奥道法,而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涂鸦。
有歪歪扭扭、勉强能认出是朵云的花;有张牙舞爪、说是麒麟更像土狗的神兽;有寥寥几笔勾勒出的、她自己倚着树看天的侧影;还有角落处,两个并肩而坐的小人,一个银甲,一个月白裙,中间画了颗歪歪扭扭的……果子?
幼稚,粗糙,与天界处处精致华美、道韵天成的景象格格不入。
她却看了很久。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稚拙的线条,拂过那个月白小人的轮廓,拂过那颗歪果。玉简冰凉,指尖却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残留的、属于他的、滚烫的温度和……心跳。
然后,她合上玉简,抬起头,看向那个正偷偷观察她反应的神将。
“无聊。”她听见自己清冷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听不出情绪。
飞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撇撇嘴,有些讪讪地转开头,看向别处,嘴里嘟囔着:“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没劲。”
可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和偷偷瞟过来的、带着点期待又有点紧张的眼神,却没逃过她的眼睛。
后来,这块玉简便一直留在她身边。千年过去,玉简依旧,刻痕依旧,只是那个会偷偷刻玉简、会带着一身伤跑来神树下、会别扭地关心她“闷不闷”的人……
不在了。
指尖下的刻痕,似乎变得有些烫人。夕瑶收回手,重新将目光投向虚空。天光流转,云卷云舒,神树的叶子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无数声无人聆听的叹息。
“又在发呆?”
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夕瑶没有回头,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能无视天界禁制、悄无声息出现在神树之畔的,除了那位无法无天的魔尊,不会有第二人。
重楼走到她身边,毫不客气地也在虬根上坐下,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依旧是一身张扬的红衣,赤发如火,额间魔纹在神树柔和的光晕下,反而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深邃。
“听说,你把那颗‘轮回道果’,送下界了?”重楼把玩着手里不知从哪儿摘来的一片神树叶子,叶子在他指尖旋转,泛着淡淡的金芒。
“嗯。”夕瑶应了一声,言简意赅。
“为了那个叫景天的小子?哦,现在是飞蓬的转世。”重楼嗤笑一声,“你还真是……念旧。”
夕瑶沉默。念旧?或许吧。千年孤寂,能记住的、值得记住的,本就不多。飞蓬是其中之一,尽管他的存在,对恪守天规、看守神树的她而言,本身就是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劫。
“他还不错。”重楼将叶片弹开,看着它打着旋儿飘远,落入树下氤氲的灵气雾霭中,“比天上这些假模假式、道貌岸然的神仙顺眼。至少,打架够痛快。”
夕瑶依旧没说话。她知道重楼提起景天,提起飞蓬,并非真的在意。这位魔尊看似不羁,实则心思深沉,他今日来,必有缘由。
果然,重楼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她膝上那块无字玉简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开,望向神树顶端,那里,一颗新的、仅有拇指大小、通体流转着七彩霞光的圣果,正在缓缓孕育成形。
“新的‘圣果’,快熟了吧?”他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嗯。”夕瑶依旧只答一字。
“这次,打算给谁?”重楼侧过头,赤瞳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千年不变的平静表象,看到她心底最深处,“还是……继续留着,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夕瑶的身体,几不可查地,轻轻颤了一下。
很轻微,像风吹过湖面,漾开的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可重楼捕捉到了。
他勾了勾唇角,那笑容里却没有多少嘲讽,反而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复杂。
“夕瑶,”他忽然叫她的名字,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少了几分惯有的张扬,多了几分难得的认真,“你守了这棵树,守了这些果子,守了这天规……守了千年,万年,还不够吗?”
“飞蓬那小子,自愿下凡,历经轮回,斩断因果。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道。他放下了。”
“那个叫龙月的‘异数’,以身化道,补全轮回,回归天界,镇守神位。她完成了她的使命,也斩断了与人间的牵绊。她……也放下了。”
“景天和那个唐家的小丫头,在人间成亲了,过他们的日子去了。他们……也有了他们的路。”
“所有人,都在往前走。”
“只有你,还站在这里,守着这棵树,守着这些果子,守着……这块破石头。”
重楼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膝上的玉简上,这一次,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
“夕瑶,”他问,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敲在她心上,“你还要在这里,站多久?”
风,似乎停了。
神树的叶子不再沙沙作响,天光也仿佛凝固。只有神树顶端,那颗新生的、稚嫩的圣果,依旧在无声地、缓慢地,吞吐着七彩霞光,积蓄着足以改变命运的力量。
夕瑶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重楼。
千年来,她很少这样直接地、认真地,看向任何人。她的目光总是平和的,悲悯的,却也像是隔着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琉璃,疏离而遥远。
可此刻,她看着重楼,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直白的探究与……某种她不愿深究的关切。那层琉璃,似乎裂开了一道极细的缝隙。
“重楼,”她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茫然,“不守在这里,我该……去哪里?”
重楼看着她,看了很久。赤瞳深处,似有暗流汹涌,又渐渐归于平静。
然后,他忽然笑了。那笑容不同于他惯常的桀骜与戏谑,而是一种近乎豁达的、带着某种尘埃落定意味的笑。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天界很大,六界更大。想打架,可以来找我。想喝酒,魔界有的是好酒。想看看人间烟火,也不是不行。”
他顿了顿,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她膝上那块玉简,又看了看她那双终于不再是一片空茫古井的眼睛。
“只是,别总站在这儿了。”
“站得太久,会忘了怎么走路的。”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红衣在神树柔和的光晕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随即身影淡化,化作点点红光,消散在清风流云之中。
只留下那句话,还在神树之畔,在夕瑶耳边,幽幽回荡。
“站得太久,会忘了怎么走路的……”
夕瑶低下头,再次看向膝上的玉简。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熟悉的、幼稚的刻痕。
这一次,指尖不再觉得烫。
只有一片温凉的、沉静的、仿佛终于接受了某种事实的……平静。
她合上玉简,将它小心地收入袖中。然后,她站起身,拂了拂裙摆上并不存在的尘埃。
仰起头,望向神树顶端,那颗新生的、散发着勃勃生机与无限可能的七彩圣果。
又望向更远处,天界之外,那片无垠的、她守护了千万年、却从未真正踏入过的、广阔的六界。
风吹起她月白色的裙裾和如墨的长发,在神树永恒的光辉中,微微飘扬。
她站在原地,又静静站了一会儿。
然后,缓缓地,试探地,向前……
踏出了一小步。
很小的一步。
却仿佛,跨越了千年的时光与孤寂。
(番外·神树之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