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诏的雨季,来得毫无征兆。
前一刻还是烈日灼灼,转眼间乌云便从十万大山的脊背后翻涌而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女娲庙年久失修的青瓦上,汇成浑浊的水流,顺着翘起的檐角倾泻而下,在殿前石阶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
龙葵站在偏殿的廊下,赤着脚,望着院中那棵被雨水打得枝叶乱颤的古茶树。雨水打湿了她红色的裙摆,贴在纤细的脚踝上,冰凉。她却像感觉不到,只是安静地看着,眼神空茫,仿佛透过这倾盆的雨幕,望向了某个极其遥远、被时光尘封的所在。
百年前离开蜀山,她走了很多地方。东海之滨,蓬莱仙踪渺茫;西域大漠,黄沙埋没古城;苗疆秘寨,蛊虫与巫歌交织。最后,她回到了南诏,回到了这座供奉着女娲、也镇压着姜国最后一丝龙气的破败庙宇。
这里,是哥哥龙阳,以身殉剑前,最后回望的地方。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檐下的风铃被狂风扯得叮当乱响,声音破碎而急促。龙葵闭上眼,雨水混着不知名的水汽,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恍惚间,她好像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不是轮回剑灵的空灵淡漠,不是景天嘶哑的执拗,也不是徐长卿沉静的叮嘱。是更久远、更温暖、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与无奈疲惫的,属于兄长的声音。
“小葵,怕吗?”
记忆里的画面清晰得刺眼。不是富丽堂皇的姜国宫殿,而是残破的城墙,燃烧的旌旗,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年轻的太子龙阳一身染血的残甲,半跪在她面前,用沾满血污和灰尘的手,极轻地、笨拙地,擦去她脸上的泪。
她当时多大?十二?十三?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死死咬着嘴唇,摇头,拼命摇头,眼泪却掉得更凶。
“不怕。”她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倔强,“有哥哥在,小葵不怕。”
龙阳笑了。那笑容很疲惫,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悲凉与决绝,可看着她时,却依旧竭力弯起嘴角,像小时候无数次哄她时那样。
“对,不怕。”他摸了摸她的头,掌心粗粝,带着薄茧,却异常温暖,“哥哥在。哥哥会保护小葵,保护姜国。”
然后,他站起身,走向了城外黑压压的敌军,走向了那场注定无法胜利的战争,走向了……那柄以血为引、以魂为祭的魔剑。
再然后,就是千年孤寂。是剑中无日无夜的黑暗,是魂魄与剑灵缓慢而痛苦的融合,是隔着剑身感知外界沧桑变化、却无能为力的漫长煎熬。她守着哥哥最后一缕不肯散去的执念,守着姜国早已湮灭在历史尘埃里的国祚,守着那个“保护小葵”的承诺,在冰冷坚硬的剑身里,一守,就是千年。
直到锁妖塔崩,轮回剑出,因果重续。直到哥哥的残魂在轮回熔炉中彻底消散,化作轮回剑的一部分,也化作了她彻底的自由,与……更深的茫然。
“哥哥……”龙葵喃喃,声音被雨声吞没。
保护小葵的哥哥,已经不在了。
姜国,也早就不在了。
就连那柄承载了千年执念的镇妖剑,也化作了轮回剑的养分,彻底消散于天地。
那她呢?
她龙葵,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姑娘,雨大,进殿里避避吧。”
一个苍老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看守女娲庙的瞎眼婆婆,撑着把破旧的油纸伞,颤巍巍地走过来,摸索着将伞倾向她这边。
龙葵回过神,看向婆婆。婆婆的眼睛是灰白色的,没有焦距,脸上却带着南诏老人特有的、历经风霜后的平和笑容。
“婆婆,我不冷。”龙葵轻声说。
“不冷也淋湿了。”婆婆固执地将伞又往她这边挪了挪,“这雨来得急,怕是要下到夜里。偏殿漏雨,正殿还好些。老婆子熬了姜茶,姑娘进来喝一碗,驱驱寒。”
龙葵看着婆婆那双看不见、却盛满善意与关切的眼睛,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
正殿比偏殿更破败。女娲神像的金漆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深色的木胎,神情悲悯,却又因残破而显得格外孤寂苍凉。殿中燃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火光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映着墙上剥落的壁画,影影幢幢。
婆婆端来一碗滚烫的姜茶,黑乎乎的陶碗,边缘有缺口,茶汤却澄澈,散发着辛辣的姜味和红糖的甜香。
“喝吧,趁热。”婆婆在她对面坐下,摸索着拿起针线,开始补一件破旧的衣裳,“姑娘不是南诏人吧?听口音,像是中原来的。”
“嗯。”龙葵捧着温热的陶碗,指尖传来暖意,“我从蜀山来。”
“蜀山啊……”婆婆手上的针线顿了顿,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那可是仙家福地。很多年前,好像也有蜀山的仙长来过这里,打听什么事……记不清喽,太久了。”
龙葵小口喝着姜茶,辛辣的味道从喉咙一路暖到胃里。殿外雨声哗哗,殿内灯火昏黄,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和着婆婆偶尔的低语,构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静谧。
“婆婆,”龙葵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您一个人守着这庙,不寂寞吗?”
婆婆笑了,笑声干涩却豁达:“寂寞啥?女娲娘娘看着呢,山里的鸟儿虫子陪着呢,偶尔还有像姑娘这样的过路人来说说话。人老了,就图个清净。这庙啊,破是破了点,可遮风挡雨,心里踏实。”
踏实。
龙葵品味着这个词。千年剑灵,百年漂泊,她似乎从未体会过什么是“踏实”。心里总是空荡荡的,像缺了一大块,风吹过,呜呜作响。
“姑娘心里有事?”婆婆虽然看不见,感觉却敏锐,“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若是不嫌老婆子絮叨,不妨说说?说出来,心里或许能轻快些。”
龙葵沉默了很久。久到婆婆以为她不会说了,正要继续低头缝补,她却轻声开口,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问这满殿的神佛与风雨:
“婆婆,如果……一个人,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守着另一个人,守着一样东西。可那个人不在了,那样东西也没了。那这个人……还该为什么活着?”
婆婆手中的针线停了下来。她抬起那双灰白的眼睛,望向龙葵声音传来的方向,目光没有焦距,却仿佛能洞穿人心。
“姑娘啊,”婆婆缓缓说道,声音苍老而温和,“这世上,没有人活着,是为了‘守着’别人或什么东西才活的。那是‘执念’,不是‘活着’。”
“老婆子眼睛瞎了,心里却看得明白。你守着的那位,若真在意你,定是盼着你‘好好活’,而不是‘为我而活’。你守着的那样东西,若真有灵,也定是愿化作清风明月,护你平安喜乐,而不是成为困住你的牢笼。”
“人这一辈子,就像这殿外的雨。”婆婆指向门外哗哗的雨幕,“来时滂沱,去时无踪。抓不住,留不下。可雨过了,天会晴,草会更绿,花会再开。这才是‘活着’——经历风雨,然后,继续往前走。看看天晴后的云,闻闻雨后的泥土香,听听鸟叫,尝尝新摘的果子。”
“至于为什么活着……”婆婆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历经世事后、返璞归真的通透,“活着本身,不就是意义吗?能喘气,能看见光(虽然老婆子看不见了),能听见雨,能喝到这碗热姜茶,能坐在这里,和一个远道而来的姑娘说说话……这难道,不是很好吗?”
龙葵怔住了。
她捧着陶碗,看着婆婆慈祥平和的侧脸,看着殿外连绵不绝的雨幕,看着摇曳的灯火在女娲神像悲悯的眼眸中投下的、温暖的光影。
心里那块空了千年的地方,仿佛被这碗滚烫的姜茶,被婆婆这番朴素到极致的话语,慢慢地、一点点地,熨帖了,填满了。
不是为了守护谁。
不是为了纪念什么。
只是……活着。
经历风雨,看见天晴,闻见花香,尝到茶暖。
像这南诏十万大山里,一株最寻常的、雨后悄悄抽出新芽的野草。
自由地,安静地,向着阳光,生长。
殿外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疾风骤雨化作了淅淅沥沥的缠绵,敲打着屋檐,滴滴答答,像一支催眠的曲子。
婆婆手里的针线活儿也做完了,她将补好的衣裳叠好,摸索着放回箩筐,起身道:“雨小了,姑娘若是要赶路,趁现在吧。夜里山路不好走。”
龙葵放下已经凉透的陶碗,起身,对着婆婆,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谢婆婆。”
“客气啥。”婆婆摆摆手,摸索着走到门边,推开半扇门。清凉湿润的空气携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涌进来,冲淡了殿内陈旧的香火味。
天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在西边的天际染上一抹淡淡的、水洗过的橙红。
雨,真的要停了。
龙葵走出殿门,站在湿漉漉的石阶上,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雨后的空气。清冽,甘甜,带着万物复苏的生机。
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殿中那盏昏黄的油灯,和灯下婆婆佝偻却安稳的身影。
然后,转身,赤足踩过积水微漾的青石板,向着云开雾散、霞光初现的山下,一步一步走去。
红色的身影,在苍翠的山林与澄澈的天光之间,渐渐变小,最终化作一个自由的、轻盈的、不再被任何执念捆绑的点。
消失在雨后初晴的、辽阔的人间。
(番外·千年一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