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城的冬天，湿冷入骨。
腊月二十八，年关将近。济世堂早早打了烊，门板上得严严实实，只留后院厨房那扇小窗，透出暖黄的光，和着咕嘟咕嘟的炖肉声，在暮色四合的青石巷里晕开一小团诱人的雾气。
景天蹲在灶膛前，小心翼翼地往里添了根柴。火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额角有薄汗，鼻尖沾了点灰。他如今添柴的手法熟练了许多，至少不会像刚回来时那样，不是把火憋灭，就是窜起老高的火苗燎了眉毛。
雪见围着粗布围裙，正在案板前和面。面粉雪白，在她灵巧的十指下渐渐成团，又揉开，再成团。空气里弥漫着麦香、肉香，还有窗外飘进来的、不知哪家提前炸响的零星鞭炮的火药味。
“丁伯睡下了？”雪见头也不抬地问，声音在氤氲的热气里显得格外柔软。
“嗯，喝了安神汤，睡得沉。”景天擦了擦额角的汗，起身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说是梦见我爹娘了，笑着睡的。”
水很凉，冰得他手指发红。他甩了甩水珠，走到雪见身边，看着她手下渐渐成型的面团：“今年还包白菜馅儿的？”
“嗯，丁伯爱吃。”雪见点头，手上不停，“再包点三鲜的，你爱吃虾仁。肉馅里我多放了点荸荠，吃着清爽。”
很寻常的对话。没有惊天动地的情话，没有波澜起伏的剧情，只有关于柴米油盐、关于老人口味、关于明天吃什么的最琐碎的商量。
可景天听着，心里却像被这灶膛里的火，烘得暖洋洋、软乎乎的。他“嗯”了一声，挽起袖子：“我帮你擀皮儿。”
“你会吗？”雪见抬眼瞥他，眼里带着点戏谑。
“学。”景天回答得干脆，拿起擀面杖，跃跃欲试。
事实证明，神将转世，轮回百年的阅历，在“擀饺子皮”这项技艺面前，并无多少优势。景天擀出的皮儿，要么中间厚四周薄，一包就破；要么奇形怪状，堪比渝州城外乱葬岗的地形。雪见也不恼，只是在他又一次擀出一个近乎方形的“皮”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笑声很轻，落在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却像一滴蜜，滴进了景天心底那片被百年风雪侵蚀过的荒原。他抬起头，看着雪见。她唇角还噙着那抹未散的笑意，眉眼在灯光下温柔得不可思议，鼻尖沾了点点面粉，像雪地里落了几瓣梅花。
鬼使神差地，景天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去她鼻尖的面粉。
动作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雪见没躲，只是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耳根却悄悄爬上了一抹极淡的红。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只有灶上炖肉的咕嘟声，和窗外远远近近的、准备过年的隐约喧嚣。
“雪见。”景天收回手，指尖那点温软的触感似乎还在，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低，“谢谢你。”
雪见抬起眼，疑惑地看着他。
“谢谢你……还肯收留我。”景天说得有些艰难，目光却执拗地锁着她，“谢谢你还肯……给我一个家。”
不是“喜欢”，不是“爱”。是“家”。
一个他跋涉了百年，在星光盘桓的天界与剑气森然的蜀山都未曾找到过的，最平凡也最奢侈的归处。
雪见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许久。她眼中的戏谑和温柔渐渐沉淀下去，化作一片深潭般的、宁静而了然的光。
“不是我收留你，景天。”她轻声说，拿起他擀坏的那张“方形”饺子皮，放在掌心，用手指细细地、一点点地，将它重新抻圆，抚平边缘的毛刺，“是我们……一起搭了个窝。”
“你添柴，我和面。你守夜，我煎药。你陪丁伯说话，我算济世堂的账。”她将重新变得圆润的饺子皮递还给他，目光清亮，“少了谁，这儿都不是‘家’。”
景天接过那张被重新“救”回来的饺子皮，边缘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他低头看着，看了很久，然后很慢、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嗯。”他说，声音依旧低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一起。”
窗外，不知谁家孩子等不及，又偷偷放了个炮仗，“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惊起几声犬吠，又很快归于沉寂。
雪见重新低下头，继续揉面。景天也不再尝试擀皮，转而拿起菜刀，开始笨拙地、却无比认真地剁起姜末。咚咚的声响，配合着雪见揉面的节奏，在小小的厨房里，交织成一支平淡却温暖的、属于年末的序曲。
夜色渐深，饺子的形状终于勉强能入眼，一排排整齐地码在盖帘上，像一队队等待检阅的、胖乎乎的白鹅。炖肉的香味浓郁得化不开，从窗户缝、门缝里钻出去，勾得路过晚归的行人都忍不住深吸几口气。
“差不多了。”雪见擦了擦手，解下围裙，“我去看看丁伯，给他把汤药热上。你把火撤小些，留着底火温着就行。”
“好。”景天应着，将灶膛里多余的柴火退出来。
雪见端着温好的药碗去了丁伯房间。景天独自留在厨房，看着那锅在余火中微微翻滚、香气四溢的肉，看着盖帘上那些歪歪扭扭、却满载心意的饺子，看着窗外深蓝色天幕上，刚刚亮起的、疏疏朗朗的几颗寒星。
心里那片荒原，似乎真的，一点一点，被这些东西填满了。
不是惊涛骇浪，不是星辰大海。
是灶膛里跳动的火光，是空气里浮动的饭香，是窗外零星的鞭炮声，是隔壁房间传来的、雪见低声哄丁伯喝药的温柔嗓音。
是“一起搭了个窝”。
是“少了谁，都不是家”。
是这渝州城里，最寻常也最珍贵的，人间烟火。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冷冽的夜风灌进来，带着腊月特有的、凛冽又清新的寒意。远处，渝州城的灯火次第亮起，连成一片温暖的、朦胧的光海。
在这片光海的某个角落，在一条不起眼的青石巷里，在一间飘着炖肉和药香的、名为“济世堂”的后院厨房中，站着一个曾经追逐星光、如今甘心守着灶台的人。
他关上窗，将寒意挡在门外。
转身，走回温暖如春的灶台边，拿起勺子，轻轻搅了搅锅里的肉汤。
等着他的家人，回来吃饭。
（番外·渝州风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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