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在济世堂后院住下了。
东厢房很小,只有一床一桌一柜,临窗的书案上摆着几卷泛黄的医书,空气里有淡淡的晒过太阳的棉被味道,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雪见身上常带的草药清香。很干净,也很简单,像她这个人。
日子忽然变得很慢,也很快。
慢,是因为无事可做。他每日睡到自然醒,听着前堂隐约传来的抓药问诊声,看着窗棂上移动的光影,偶尔帮丁伯修剪一下桃树的枝叶,或者清理院角的杂草。雪见很忙,从清晨开门到黄昏打烊,几乎都在前堂坐诊或抓药,只有吃饭时才会回到后院,和他、丁伯围坐在葡萄架下,安静地吃完一餐简单的饭食。话不多,多是丁伯絮絮叨叨地说些陈年旧事,或者雪见低声嘱咐老人添减衣物、按时喝药。景天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声。
快,是因为百年光阴积攒下的疲惫与空洞,似乎被这平淡缓慢的日子,一点点、无声无息地填满了。像是干涸龟裂的土地,终于等来了一场细润无声的春雨,起初看不出什么变化,可某一日低头,却发现不知何时,裂缝里已悄悄冒出了茸茸的、怯生生的新绿。
他开始在清晨,雪见去前堂开门前,帮着把晾晒草药的竹匾搬到院子里。开始学着辨认一些常见的药材,当归、黄芪、甘草……在雪见抓药忙不过来时,笨拙地帮她称重、分包。开始留意丁伯夜里咳嗽的次数,在他咳得厉害时,起身去厨房倒一碗温热的蜂蜜水。
都是很小的事。小到几乎不值一提。
可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握着药秤的手很稳,看着阳光下那些晒得卷曲的草叶,心里很静。听着丁伯喝下水后那一声满足的喟叹,会不自觉地,嘴角微微扬起一点极淡的弧度。
雪见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第一次帮忙搬竹匾时,抬眼看了他一下,目光平静,点了点头。在他第一次独立包好一副药、递给等候的妇人时,检查了一遍,然后对那妇人轻声说:“没错,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语气是肯定的。在他某天夜里主动起身去倒水时,隔着门帘,他看到她在灯下抄写药方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流畅地写下去,只是笔尖的墨迹,似乎晕开了一点点。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渝州的春天很短,几场细雨过后,空气里便带上了初夏的燥热。桃树上的青果一天天饱满,泛起了红晕。济世堂的名声似乎更响了,来看病抓药的人络绎不绝,雪见常常忙到很晚。景天便在前堂帮忙打烊,上门板,清扫,然后去厨房,笨拙地学着生火,煮粥,炒两个简单的小菜——味道自然比不上雪见做的,但总能熟,能入口。
那一晚,两人在葡萄架下吃晚饭。菜很简单,清炒豆苗,蒸了条鱼,还有一碟酱瓜。丁伯吃了小半碗粥,精神有些不济,被雪见劝着早早回房歇息了。只剩下他们两人,对坐在石桌旁,就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霞,默默地吃着。
“丁伯的身子,”景天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比前些日子,好像更虚了些。”
雪见夹菜的手顿了顿,嗯了一声:“年纪大了,入夏天热,胃口不好,夜里也睡不踏实。我加了安神补气的方子,慢慢调养着。”
“嗯。”景天应了一声,扒了一口饭,咽下去,又迟疑着说,“我……今日去城西的王记,买了些茯苓糕。丁伯从前爱吃。明早,给他蒸热了当早点?”
雪见抬眼看他,目光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静:“好。少放糖,他现在吃不了太甜。”
“知道。”景天点头,心里那点因为自作主张而生的忐忑,悄然落了下去。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筷子轻轻碰触碗碟的细微声响。
“景天。”雪见忽然放下筷子,看着他,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认真。
“嗯?”
“你回来,也有一个多月了。”雪见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往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
景天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这月余来刻意维持的、心照不宣的平静。
他能有什么打算?
蜀山是回不去了,不是不能,而是不想。那里有锁妖塔,有轮回剑残留的气息,有徐长卿担忧的目光,有太多与“龙月”、与那场百年错觉相关的记忆。他像个仓皇逃离战场的溃兵,只想找一个没有硝烟的地方,舔舐伤口,然后……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
可雪见的眼睛看着他,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似乎能轻易看穿他这月余来刻意营造的、名为“平静”的表象,看到他底下那片尚未理清的、依旧空茫的内心。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发干,“还没想好。”
“没想好,就慢慢想。”雪见语气平静,没有逼问,也没有失望,只是陈述事实,“济世堂后院,你想住多久都行。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移向天边那轮缓缓升起的、清冷的月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近乎叹息的温柔。
“只是,别把自己困在这里。景天,你才多大?一百岁?在修仙者眼里,或许还算年轻。可在这渝州城,在丁伯和我眼里,你的人生……还很长。”
“我不是要赶你走,也不是要你立刻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决定。”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他,眼神清澈而坦诚,“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好好想一想,你余下的、或许还很漫长的人生,究竟想过成什么样子?”
“是继续守着一段已经了结的因果,一个已经离开的人,把自己活成一座沉默的墓碑?”
“还是……试着往前看,看看这人间,看看身边的人,看看你自己心里,除了那些沉重的过往,还剩下些什么?”
“看看那些被你忽视的、或者从未正视过的……可能。”
她的话,像一记记不重、却精准无比的叩问,敲在他心上那块最坚硬的、也是最后自欺欺人的外壳上。
是丁伯日渐佝偻的背影,是桃树上一天天红润的果实,是清晨竹匾上凝结的露珠,是夜里厨房那盏为他留着的、昏黄温暖的灯。
是雪见递过来的一碗温热的粥,是检查药包时那一声平静的“没错”,是此刻坐在他对面,用最平静的语气,问出他心底最不敢面对的问题的、这个真实而温暖的姑娘。
他忽然想起轮回剑最后的话。想起那句“你喜欢的,从始至终,都不是我”,想起那句“你只是把对一个‘位置’的向往,对一个‘幻影’的投射,错当成了爱情”。
也想起那句,关于“命定的缘分”。
他曾以为,与雪见之间,只是“习惯”,只是“责任”,只是天道安排下、不得不走的、名为“姻缘”的过场。
可这月余来,在这方小小的院落里,在这日复一日的平淡琐碎中,他感受到的,是一种与“习惯”和“责任”截然不同的东西。
是安心。是踏实。是一种无须言语、便知有人在身后的笃定。是看到她疲惫时,会下意识想去分担;是听到丁伯咳嗽,会不自觉地起身;是想到明天要给她和丁伯买什么早点时,心里会泛起的那点……近乎笨拙的暖意。
那不是对“守护者”位置的向往,也不是对“强大幻影”的投射。
那是对“家”的眷恋。对“亲人”的牵挂。对……这个真实地存在于他生命里、与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在他最茫然无措时依旧为他留了一扇门、一盏灯的姑娘的……
一种缓慢的、迟来的、却无比真实的……认知与靠近。
“雪见,”他听见自己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颤抖的认真,“我……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我可能……还是很笨,会惹你生气,会做不好很多事。我身上……还有飞蓬的因果,有蜀山的牵扯,有很多我自己都理不清的麻烦。”
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月光,也映着他此刻狼狈却无比坦诚的脸。
“但是……如果你不嫌我麻烦,不嫌我……可能一辈子都想不明白那些大道理,不嫌我……给不了你什么惊天动地的承诺和未来。”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那句话:
“我……能试着,留下来吗?不是暂住,是……留下来。留在渝州,留在济世堂,留在……你和丁伯身边。”
“试着,看看这人间,看看身边的人,也看看……我自己心里,除了过往,还有什么。”
“试着……把余生,过成我想要的样子。”
话音落下,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桃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渝州城不夜的灯火与人声。
雪见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月光洒在她脸上,给那沉静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转,像是惊讶,像是了然,像是百年的等待与守望,终于等来了一句并非“我爱你”的、却更加沉重而真实的回答。
然后,她轻轻点了点头,嘴角那抹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好。”她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入他耳中,也落入他空茫了太久的心底,“那就……试试看。”
“一起。”
两个字,很轻,却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那扇尘封了百年、名为“余生”的门。
门后,没有星光,没有幻影,没有惊天动地的爱情传说。
只有一地鸡毛蒜皮,三餐四季,和一个可以相互依靠、慢慢把日子过下去的……人。
景天看着雪见,看着月光下她沉静而温柔的侧脸,看着那双终于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模样的眼眸,心中那片冰冷的灰烬,似乎被什么东西,温柔地、彻底地,覆住了。
然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却异常坚韧的暖意,自灰烬深处,悄悄地、试探地,探出了头。
像窗外那株桃树上,某个即将成熟的、青涩却饱满的果实。
在夏夜的微风里,轻轻摇曳。
(第二十章完,《轮回起始:龙月仙缘》第二部《魔剑之誓》,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