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进水米，不言不语，睁着眼望着屋顶的横梁，目光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徐长卿每日以灵力为他维系生机，喂他服用最温和的辟谷丹，他也不抗拒，只是吞咽的动作僵硬得像个木偶。
第八日清晨，景天自己坐了起来。
动作很慢，却很稳。他掀开被子，赤脚下床，走到窗边，推开那扇朝东的窗户。晨光如瀑，泼洒进来，照亮他苍白瘦削的脸颊，和那双深陷的、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眼睛。
那里面有了点东西。很淡，很沉，像是烧尽的灰烬，被一场冷雨浇透后，剩下的那种湿冷的、沉重的、再也燃不起火星的余温。
“徐道长，”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铁锈，却异常平静，“我想下山。”
徐长卿端着药碗进来，闻言脚步一顿，看向他。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没有激烈的碰撞，也没有刻意的回避，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下山？”徐长卿将药碗放在桌上，“去哪里？”
“渝州。”景天转过身，背靠着窗棂，晨光给他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不真实的光晕，“回永安当看看。”
徐长卿沉默片刻，点头：“也好。你的伤，在蜀山静养与在渝州静养，并无区别。蜀山的丹药，我会为你备足。只是……”他顿了顿，看着景天，“你体内的神力，经此一劫，已彻底与轮回之力斩断联系，恢复了些许飞蓬的本源，却又与景天的魂魄纠缠更深。此等状态，前所未有，福祸难料。你需……万事小心。”
“我知道。”景天点头，走到桌边，端起那碗黑乎乎的药汁，仰头，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多谢道长百年照拂。蜀山之恩，景天……没齿难忘。”
徐长卿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沉静的、不再有疯狂与执念的灰烬，心中不知是欣慰，还是更深的忧虑。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开：“我去为你准备行囊。明日一早，送你下山。”
当夜，蜀山下了一场罕见的春雨。雨丝细密，淅淅沥沥，敲打着静心阁的青瓦，也敲打着窗外那株光秃秃的桃树枝桠。景天没有睡，他盘膝坐在床上，闭目调息，试图梳理体内那两股依旧纠缠不清、却又诡异地达成某种微妙平衡的力量——属于飞蓬的、带着些许锋锐与寂寥的神力，以及属于景天的、更加混沌却坚韧的凡人之魂。
就在他心神沉入最深时，一道极其微弱的、带着疲惫与叹息的意念，悄无声息地，在他识海中响起。
不是声音，不是文字，只是一种纯粹的感觉，却清晰无比。
是轮回剑。
或者说，是龙月升天前，留在此界、依附于蜀山地脉与锁妖塔封印的，最后一缕极其微弱的、几乎等同于不存在的“注视”。
那“注视”很淡，淡得如同夜雨中的一丝水汽，似乎随时都会消散。可它传递的意念，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沉重。
「徐长卿。」
那意念似乎先“看”了一眼在外间打坐的蜀山掌门，然后才缓缓转向景天。
不，它看的似乎不是“景天”，而是透过这具躯壳，看着其下隐藏的、属于“飞蓬”的那一部分因果。
「有件事，我一直未曾明言。并非刻意隐瞒，而是……时机未到，亦不忍说。」
那意念停顿了，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
「景天，你可知，为何我对你言，一旦谈及‘爱情’，于我便是死局，魂飞魄散？」
景天闭着的眼皮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气息依旧平稳，心湖深处，却已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并非托词，亦非无情道之规。」那意念的声音，似乎带上了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涩然，「而是因为……我之存在本身，便是一个‘错误’，一个‘悖论’。」
「我乃异世飘魂，本不该入此界轮回。天帝借轮回之力为我塑身，予我使命，已是逆天而行。我之魂魄，与此界天道，始终存在着一层无法消弭的‘隔阂’与‘排斥’。」
「此界生灵之情爱，乃阴阳相合，魂魄交融，顺应天道之举。而我，一个‘错误’的存在，若动真情，若魂魄与此界生灵真正交融，便会立刻触动天道排斥，引来天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此乃铁律，自我踏入此界那一刻，便已注定。」
「所以，非我不愿，而是……不能。」
那意念传递出一股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疲惫与悲哀。
「而你，景天，或者说，飞蓬。」
「你扪心自问，你对‘龙月’此身，究竟是何情感？」
「是千年孤寂后，遇到一个同样强大、同样愿意为守护而牺牲的‘同类’的吸引与共鸣？」
「是身处危局、茫然无措时，对那个始终挡在你身前、指引你方向的‘引路人’的依赖与仰慕？」
「还是……仅仅因为，在所有人都告诉你，你该喜欢雪见，你与雪见有命定姻缘时，‘龙月’的出现，打破了这种‘注定’，让你产生了一种叛逆的、想要挣脱‘安排’的冲动与执着？」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景天内心深处，那些连他自己都未曾细想、或不愿承认的角落。
「你看清雪见了。她骄纵却善良，单纯而热烈，是渝州城里，会揪着你耳朵骂你‘呆子’，也会在你受伤时红着眼睛给你上药的那个姑娘。你们一起长大，吵吵闹闹，那是融入骨血的、平淡却真实的‘习惯’与‘亲近’。那是凡尘之中，最寻常却也最温暖的‘喜欢’。」
「而你看清‘龙月’了吗？」
「你喜欢的，是那个总在关键时刻挡在你身前的白色身影？」
「还是她身上，那份与你前生‘飞蓬’如出一辙的、属于‘守护者’的孤寂与决绝？」
「抑或只是……她出现得恰到好处，填补了你转世后、神力未醒、茫然无措时，内心深处对‘力量’与‘方向’的渴望？」
「你分得清吗？」
「是喜欢她这个人，还是喜欢她带来的‘安全感’与‘认同感’？」
「是爱，还是……在错误的时间，对错误对象的，一场盛大而悲壮的……自我感动？」
那意念的质问，一句比一句尖锐，一句比一句冷酷，却也一句比一句……接近某种残酷的真相。
「景天，你喜欢的，从始至终，都不是我。」
「你只是……把对一个‘位置’的向往，对一个‘幻影’的投射，错当成了爱情。」
「那个位置，叫‘守护者’。那个幻影，叫‘强大、坚定、愿为你牺牲’。」
「而刚好，我出现在了那里。以一个‘异数’的身份，以一个‘无情道’的姿态，完美地契合了你潜意识里，对前生那个孤独的、强大的、背负着责任的‘神将飞蓬’的……怀念，与移情。」
「你真正喜欢的，是千年前的夕瑶仙子。」
「那个温柔，娴静，默默守候在神树之畔，眼中只有你一个人的仙子。」
「那是你作为‘飞蓬’时，唯一真切动过心、也唯一被天规所阻、成为你下凡受罚主因的……情。」
「那份情，刻在你神魂深处，历经轮回也难以磨灭。所以你对‘温柔、守护、默默付出’特质的女子，会本能地心生好感与亲近。」
「而雪见，她身上有夕瑶没有的鲜活与热烈，却也有着夕瑶般的单纯与执着。她是天命为你这一世安排的，了断尘缘、融入凡尘的‘姻缘’。那是你该走的路，该了的因果。」
「只是，我的出现，搅乱了这一切。」
「我以‘无情道’的姿态，扮演了‘守护者’的角色，恰好触动了你神魂深处对‘夕瑶’（温柔守护）与‘飞蓬’（强大责任）的双重记忆与渴望。」
「于是，你混淆了。」
「你将对新出现的、符合你内心隐秘期待的‘幻影’的强烈吸引，错认成了爱情。」
「而忽略了身边那个真实的、鲜活的、与你有着命定缘分、本该携手一生的姑娘。」
那意念传递到这里，已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仿佛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可它还是挣扎着，留下了最后一段话：
「如今，我走了。幻影散去，真相揭开。」
「你的路，还在脚下。」
「是继续沉湎于对一场错觉的追悔，还是回头，看清身边真实的人与事？」
「是固执地抓着那缕本不属于你的星光，还是握住那双一直向你伸出的、温暖的手？」
「景天，选择权，在你。」
最后一点意念的微光，彻底熄灭，消散在景天识海的黑暗深处，再无踪迹。
仿佛从未出现过。
静心阁内，只剩下夜雨敲窗的淅沥声，和外间徐长卿平稳悠长的呼吸。
景天缓缓睁开眼。
眼中没有泪，没有恨，没有激烈的情绪翻涌。只有一片空茫的、被彻底洗刷过后的、近乎透明的平静。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骨节分明、因长期练剑而带着薄茧的手指。这双手，曾握过永安当的算盘，握过轮回剑的剑柄，也曾……笨拙地想抓住一缕注定要飞走的星光。
现在，星光飞走了，飞回了它高不可攀的天上。
也带走了那场盛大而虚妄的、名为“爱情”的错觉。
留下的，只有指尖真实的触感，和心头那片冰冷的、沉重的、却异常清晰的……真实。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胸口。那里，属于“飞蓬”的神力与属于“景天”的魂魄，依旧在缓慢地、艰难地融合着。不再有疯狂的执念催动，也不再有绝望的撕扯，只是一种近乎认命般的、缓慢的、向着某个未知方向前进的……共生。
窗外，雨渐渐停了。
东方天际，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景天下床，走到窗边，望着渝州城的方向，望着那个他离开了百年、却又仿佛从未真正离开过的地方。
那里，有永安当的旧柜台，有丁伯念叨过的老账本，有赵管事刻薄又心软的嘴脸。
也有……雪见。
那个他以为只是“习惯”，只是“责任”，只是“命定”的姑娘。
如今，命定的幻影散去，错觉的迷雾散开。
那个真实的、鲜活的、与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姑娘，还在那里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天快亮了。
他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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