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在床上躺了七天。
不睁眼，不说话，水和药都是徐长卿用灵力渡进去的。他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只剩下一副空洞的皮囊，安静地躺在那里，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徐长卿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知道，景天的身体在缓慢恢复，可神魂深处，正在经历一场比轮回阴寒侵蚀、比纯阳烈火焚身更残酷千万倍的崩解与重塑。轮回剑灵留下的最后真相，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将他百年来的执念、幻想、自以为是的情深，连同那颗本就被“龙月”这个名字烙得千疮百孔的心，一起搅得粉碎。
第七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静心阁的门被推开了。
不是徐长卿，也不是送药的弟子。
是雪见。
她一身风尘仆仆，显然是从渝州城连夜赶来的。三年不见，她看上去沉稳了许多，眉宇间带着唐家堡主事者的干练与果决，只是眼睛有些红肿，像是哭过，又像是没睡好。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渝州城最有名的“王记”桂花糕。
她站在门口，看着床上那个几乎认不出来的、苍白消瘦得像个影子的人，眼圈瞬间又红了。但她死死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深吸一口气，提着食盒，一步一步，走到床边。
徐长卿起身，对她微微颔首，没有阻拦，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退到窗边，将空间留给这两个被同一场“因果”改变了命运的人。
雪见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打开食盒，拿出一块还温热的桂花糕，递到景天嘴边。桂花糕的甜香在弥漫着药味的屋子里散开，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人间烟火的味道。
“景天，”她开口，声音有点哑，却很平静，“渝州城东街的王记铺子，你还记得吗？你以前最爱偷懒溜出去买他家的桂花糕，每次都要多撒一层糖霜，齁甜，丁伯总骂你败家。”
床上的人，眼睫毛几不可查地颤了颤。
雪见没停，继续说：“永安当……我帮你看着呢。没倒，生意还不错。赵管事老了，算盘拨不利索了，新招的伙计挺机灵，就是没你当年那么能算计。后院的桃树今年开花了，粉粉的，挺好看。丁伯上个月走了，走得很安详，我把他葬在后山，面朝渝州城的方向，他说想看着。”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着渝州的琐事，说着永安当的变化，说着那些景天曾经熟悉、如今却恍如隔世的人和物。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努力维持的平稳，仿佛在用这些最平常的话语，将床上那个几乎要散掉的魂魄，一点点拉回人间。
“我……”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我要成亲了。”
床上的人，身体猛地一震，眼睛倏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空洞，死寂，没有光，也没有泪，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荒芜的黑暗。他就用这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雪见，看着这个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娶、会过一辈子的姑娘。
雪见被他看得心头一酸，却强撑着笑了笑：“是唐家旁支的一个年轻药师，人很好，老实，肯干，对我也好。爷爷说……是良配。”
她拿起那块桂花糕，又往前递了递：“吃一点吧，就当……贺我。”
景天没动，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雪见举着糕点的手都有些发酸，久到窗边的徐长卿以为他不会再有反应。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张开嘴，咬了一小口桂花糕。
很甜，很腻，是记忆里熟悉的味道。可咽下去的时候，喉咙里却像堵着一把沙子，磨得生疼。
“恭喜。”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
雪见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她慌忙低下头，用手背胡乱擦着，可眼泪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完。
“景天……”她哽咽着，声音破碎，“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景天问，声音依旧平静，平静得可怕。
“对不起……”雪见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对不起我以前那么任性，总是欺负你，麻烦你……对不起我没能早点明白，你对我的好，是责任，是习惯，是像对妹妹一样的照顾……对不起我……我让你为难了……”
“你没有对不起我。”景天打断她，目光移开，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是我……看错了。”
“不！”雪见猛地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得吓人，“你没有看错！你只是……只是把对龙姐姐的感情，和她出现的位置搞混了！”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话更清晰：“轮回剑灵……不，龙姐姐留下的那些话，我也‘看’到了。是那天晚上，我在唐家堡，忽然有一道白光闪过，那些字就出现在我脑子里。我看到了飞蓬和夕瑶仙子，看到了你和我的‘命定’，也看到了……龙姐姐说的，你对她的感情，是因为她刚好出现在那里。”
她握紧景天冰冷的手，眼泪一滴滴砸在他的手背上：“景天，你好好想想。在渝州，在龙姐姐出现之前，你对我，是什么样的？你会因为我跟别的男孩子说话不高兴，会因为我生病急得团团转，会因为我闯祸帮我背黑锅，会在我说要嫁给你的时候，脸红得像猴屁股……那是喜欢啊，笨木头！是那种平平淡淡、细水长流的喜欢！”
“可是龙姐姐来了。”雪见的声音低下去，带着苦涩，“她那么厉害，那么勇敢，能为你挡刀，能为天下苍生拼命，能把自己炼成一柄剑……她和你记忆里那个强大、守护一切的神将飞蓬，太像了。你被这样的光芒吸引了，迷惑了，你以为那才是爱情。可那不是，景天，那不是！”
“那只是……你神魂深处，对‘强大’、对‘守护’、对‘牺牲’这类特质的本能向往。那是飞蓬的烙印，不是景天的爱情！而龙姐姐，她刚好就站在了那个位置上，她刚好就拥有了那些特质，所以你才会把目光从我这个平凡的小丫头身上移开，死死地、固执地，追着那道光……”
“就像她说的，你喜欢的，从始至终都不是她。你喜欢的，是‘神将飞蓬’该喜欢的那种人，是能和他并肩作战、守护天下的人。而夕瑶仙子，是那样的人。龙姐姐……她也是，甚至，她比你记忆里模糊的夕瑶，更像。”
雪见松开他的手，擦干眼泪，努力露出一个笑容，尽管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所以，景天，放下吧。龙姐姐回天上了，她是神仙，她有她的道，有她的归宿。你和她的因果，从她离开的那一刻，就彻底断了。她完成了她的使命，你也该……看清你自己的路了。”
“你的路，不在天上，不在那柄剑里。你的路，在这里，在人间，在蜀山，在你曾经答应过要守护的苍生里。还有……”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在我已经放下的、我们曾经可能拥有的、那段属于‘景天’和‘雪见’的、平凡的人间姻缘里。”
“如今，我放下了。你……也该放下了。”
“去找你真正的路吧。别让一个‘错位的棋子’，困住你一辈子。”
说完，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床上那个依旧空洞、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碎裂、又缓慢重组的人，提起空了的食盒，转身，一步步走向门口。
走到门口，她停下，没有回头。
“景天，祝你……得偿所愿。无论你的愿，是什么。”
门开了，又关上。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山道尽头。
屋里，重归寂静。
只有桂花糕甜腻的香气，和雪见眼泪滚烫的余温，还残留在空气里，也残留在景天冰冷的手背上。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那只手，举到眼前，看着手背上那几点已经干涸的、咸涩的痕迹。
然后，他转过头，望向窗外。
窗外，天色大亮，朝阳喷薄而出，金红色的光芒刺破云层，洒向蜀山苍翠的群峰，也洒向锁妖塔沉默而坚定的轮廓。
塔前，那株光秃秃的桃树，在朝阳的光辉中，枝干上似乎……鼓起了一个米粒大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新绿的芽点。
徐长卿走到床边，看着他。
景天依旧望着窗外，望着那片被阳光照亮的山河，望着塔前那点微不足道、却顽强挣扎着想要冒头的绿意。
许久，许久。
他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眼角，终于滑下一滴泪。
冰凉，透明，在晨光中，折射出破碎的光。
然后，消散在空气中。
再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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