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剑上的光,亮得很慢。
像深埋地底的种子,用尽百年力气,才堪堪顶开坚硬的外壳,探出一线脆弱的、却生机勃勃的嫩芽。淡白色的光晕自剑柄蜿蜒而下,一寸寸点亮墨色的剑身,唤醒沉寂的血色剑脊,最终在剑尖凝聚成一点璀璨到令人不敢直视的星芒。
塔前很静。风声停了,连偶尔掠过的飞鸟也识趣地绕道而行。徐长卿屏住呼吸,看着那柄正从百年沉睡中缓缓苏醒的剑,握着拂尘的手指微微收紧。他能感觉到,一股浩瀚、古老、却又纯净得不带丝毫杂质的意志,正随着光芒的流转,一点点弥漫开来,笼罩了整座锁妖塔,笼罩了蜀山七十二峰,甚至隐隐与头顶那片亘古不变的苍穹产生着某种玄妙的共鸣。
那不是龙月的气息。
或者说,不完全是。
那是一种更加宏大、更加冰冷、更加接近某种“规则”本身的存在。像是剥离了所有属于“人”的痕迹,只余下最本源的、属于“道”的躯壳。
景天就站在剑前三步之外。他站得笔直,像一杆插在青石中的标枪,百年的风霜雨雪未曾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是那双眼睛,深得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疯狂与偏执,都被死死压在井底最深处,只剩下表面一层近乎凝固的平静。
他看着她,看着那柄剑,看着那点亮起来的星芒,看着她沉睡百年后即将苏醒的“道”。
百年了。
他终于等到了。
可是为什么……心口那块地方,空得发疼?
“嗡……”
一声悠长而清越的剑鸣,自轮回剑身响起,不再是之前的低弱脉动,而是带着一种苏醒后的、生机勃勃的震颤。剑鸣声并不高亢,却仿佛能穿透金石,在每个人的神魂深处回荡。
随着剑鸣,剑身上那点璀璨星芒骤然爆发!一道纯粹到极致的白色光柱冲天而起,刺破蜀山上空终年不散的云雾,直贯苍穹!光柱所过之处,云层洞开,露出一片深邃得近乎虚无的夜空,以及夜空之上,那轮散发着清冷辉光的、似乎比平日更大更亮的圆月。
不,那不是月亮。
徐长卿瞳孔骤缩。他看得分明,那轮“月亮”的边缘,隐隐有琉璃般的流光闪烁,有巍峨宫殿的虚影沉浮,有难以言喻的、属于另一个更高层次世界的道韵弥漫。
那是……天门!
轮回剑之光,竟洞穿了人界与天界的壁障,强行显化出了通往天界的门户!
“这是……”徐长卿失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轮回剑虽强,但终究是人界之物,龙月残魂所化,如何能有洞开天门之力?除非……
除非百年沉睡,轮回剑与龙月的“道”,已彻底融合,甚至……超越了某种界限,触及了天地间最本源的、属于“神”的领域!
就在此时,光柱之中,轮回剑缓缓浮起,脱离石缝,悬浮于半空。剑身之上,白光流转凝聚,再次化作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
依旧是白衣,长发,眉眼如画。只是这一次,她周身再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气息。肌肤晶莹如玉,隐隐有光华流转;眼眸清澈见底,却仿佛倒映着星辰生灭、轮回往复;长发无风自动,每一根发丝都仿佛蕴含着某种大道韵律。她就那样悬于光柱之中,立于天门前,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神祇,悲悯,却遥远,且带着一种令人本能敬畏的、属于更高层次生命的威压。
她微微低头,目光扫过下方的蜀山,扫过肃立的徐长卿,最终,落在了景天身上。
那目光很平静,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波澜,也没有百年等待应有的温度。像是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又像是在看一件与她因果相连、却已无关紧要的旧物。
“景天。”她开口,声音不再是通过心念传递,而是直接在空气中响起,清冷,空灵,不带丝毫烟火气,“好久不见。”
景天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那双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眼底那片凝固的平静,终于开始寸寸龟裂,露出底下翻滚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熔岩。
百年等待,无数个日夜的煎熬与疯狂,无数次在绝望中抓住那一线微光……他以为自己早已准备好了面对任何结果。可当她真的醒来,用这种目光看着他,用这种语气唤他的名字时,他才发现,所有的准备,都是徒劳。
疼。
比轮回阴寒蚀骨更疼,比纯阳烈火焚身更疼。
那是灵魂被一点点剥离、又被狠狠践踏的疼。
“你……”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该走了。”轮回剑灵——或者说,如今已不知该如何称呼的存在——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百年沉睡,道身已成,轮回稳固,此界之事已了。我该去天上了。”
天上?
徐长卿心头巨震,猛地踏前一步:“尊者!您是说……您要飞升天界?!”
白衣身影微微颔首:“此身已成道果,当回归本源,镇守天界轮回,维护六道秩序。人界蜀山,锁妖塔,此后交由你与蜀山弟子,我……放心。”
放心。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座大山,狠狠砸在景天心口。他踉跄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溢出一缕鲜血,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你……要去天上?”他听见自己问,声音飘忽得像下一刻就要散掉,“那……龙月呢?”
白衣身影沉默了片刻,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茫然,但转瞬即逝。
“龙月……”她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回忆一个久远的、与自己无关的代号,“她已与道相合,与我为一。或者说,她本就是‘道’的一部分,如今只是回归了她该在的位置。天上,才是她的归宿。”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景天,望向更遥远的、连她也无法完全看清的因果:“至于你,景天。你的路,不在这里,也不该因我而止。飞蓬将军的因果,神将的职责,还有这人间……都需要你。”
“需要我?”景天惨笑,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混着嘴角的血,狼狈不堪,“需要我什么?需要我看着你走?需要我守着这座没有你的塔?需要我……像个傻子一样,再等一个百年?一千年?!”
“不需要等。”白衣身影摇头,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几不可查的……叹息?“景天,认清你的内心。你执着不放的,究竟是那个叫‘龙月’的人,还是你心中那个不肯放下的执念?是友情,是恩情,是并肩作战的情谊,还是……你错以为的、不该存在的爱?”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心里最软的地方。
“我没有错!”景天嘶吼,百年来压抑的所有情绪轰然爆发,他猛地踏前,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一片冰冷的空气,“我就是喜欢她!就是爱她!不管她是人是鬼是剑是道!我就是要她!我——”
“可她要的不是你。”一道冰冷、威严、带着无尽岁月沧桑感的声音,忽然自天门之中传来,打断了景天疯狂的嘶吼。
那声音不属于轮回剑灵,而是一个更加古老、更加高高在上的存在。
天门之中,琉璃光华流转,两道身影,沐浴着清冷的月辉,缓缓步出。
左边一人,身形魁梧,红发如火,额生魔纹,赤瞳如血,周身散发着霸道凛冽、仿佛能焚尽万物的恐怖气息。他负手而立,目光如电,扫过下方众人,最终落在景天身上,嘴角勾起一丝桀骜不驯、又带着几分复杂难明的弧度。
魔尊重楼。
右边一人,则是一位身着月白宫装、头戴星冠、容貌绝美清冷、眉心一点朱砂的女子。她气质空灵出尘,眼神悲悯淡漠,手中托着一枚光华流转、气息玄妙的金色果实,周身道韵天成,仿佛与这天地融为一体。
圣姑?或者说,是比圣姑更加超然的存在。
两人踏出天门,立于轮回剑灵身侧,如同拱卫,又像是……接引。
重楼看着下方形容狼狈、眼神疯狂却死死不肯移开目光的景天,嗤笑一声,声音如金铁交鸣:“飞蓬,千年不见,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为了个女人——哦,现在连女人都不是了——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
景天——或者说,飞蓬的意识在这一刻剧烈震荡,几乎要冲破某种封印苏醒过来。但他死死压住了,只是赤红着眼睛,死死盯着重楼,盯着他身边那个气息玄妙的女子,最后,死死盯回轮回剑灵。
“你们……是谁?”他嘶哑地问。
“本座魔尊重楼,她的……故人。”重楼指了指轮回剑灵,又指了指身旁的宫装女子,“这位,是看守神树、执掌天界‘圣果’的夕瑶仙子。哦,你们人界好像叫她……圣姑?”
夕瑶仙子对重楼略带戏谑的介绍不置可否,只是对着轮回剑灵微微颔首,声音清冷如泉:“轮回道果已成,天门已开,随我们回天界吧。神树之畔,你的位置,已空悬太久。”
轮回剑灵——或者说,龙月的道身——对着夕瑶和重楼微微欠身:“有劳二位接引。”
她再次看向下方,目光扫过徐长卿,扫过闻讯赶来、满脸震惊的蜀山弟子,最后,重新落在景天身上。
那目光,终于不再是完全的平静。里面似乎有极淡的歉意,有看透因果的了然,有身为“道”的决绝,也有一丝……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属于“龙月”的、最后的不舍与温柔。
“景天,”她轻声说,这次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点属于“人”的温度,尽管很快又消散在风中,“好好活着。你的路还长,别……再等我了。”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白衣飘飘,向着洞开的天门,向着那片清冷而高远的苍穹,一步踏出。
重楼咧嘴一笑,对景天摆了摆手:“小子,有缘天界再战!”说罢,化作一道红光,紧随其后。
夕瑶仙子最后看了一眼下方的人间,轻轻叹息一声,也转身步入天门。
三人的身影,没入那片琉璃光华之中。
洞开的天门,开始缓缓闭合。琉璃光华流转,巍峨宫阙虚影淡去,那轮巨大的“月亮”也迅速缩小,恢复成寻常模样。
白光收敛,冲天光柱消散。
轮回剑从空中落下,却没有再落回塔前石缝,而是化作一道流光,追随着那道白衣身影,一同没入即将闭合的天门之中。
“不——!!!”
景天终于发出了声音,那是混合了绝望、疯狂、不甘与无尽痛楚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嘶吼!他猛地向前扑去,想抓住那最后一点流光,想冲进那道门!
“轰——!”
一股无形的、浩瀚的天道之力自闭合的天门中轰然压下,狠狠撞在他身上!景天如遭雷击,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摔在青石板上!
“景天!”徐长卿飞身上前,扶起他,一探脉息,脸色骤变——经脉寸断,修为溃散,神魂震荡,比百年前那场反噬,伤得更重,更彻底!
“为什么……为什么……”景天躺在徐长卿怀里,眼睛死死盯着已经完全闭合、恢复成寻常夜空的苍穹,嘴里不断喃喃,鲜血不断从嘴角涌出,眼神却空洞得吓人,仿佛连最后一点光,也随着那道身影,被彻底带走了。
徐长卿紧紧抱着他,感觉到这副躯壳正在迅速变冷,变轻,仿佛生命也随着那声嘶吼,一起被抽离了。
他抬起头,望着夜空,望着那轮真正的、清冷孤高的月亮,心中一片冰凉。
天界之门已闭。
她走了。
带着轮回剑,带着“道”,带着那个叫“龙月”的女子所有的痕迹与因果。
去了天上。
而他们,还在这人间。
守着塔,守着承诺,守着……再也等不回来的人。
塔前,那株百年桃树,在夜风中,簌簌地,落下了最后一片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