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剑沉睡了。
塔前那层永恒流转的淡白光晕黯淡下去，只剩下极微弱的、呼吸般的脉动。悬空的剑身也落了下来，斜插在塔基前的青石缝中，像个疲倦到极点的旅人，终于找到一块可以倚靠的石头，便再也不愿动弹。
蜀山的日子，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晨钟暮鼓，课业修行，清扫山门，加固封印。弟子们依旧往来，只是经过塔前时，脚步放得更轻，目光扫过那柄斜插的剑时，带着敬畏，也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
那道白光显现的“礼物”，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早已散去，可潭底的泥沙，却被搅动得再也无法平静。有人闭关，有人下山，有人一夜之间仿佛脱胎换骨，也有人眉间郁结更深。蜀山千年来固若金汤的“道心”，第一次因为一柄剑、一句话，出现了细微而真实的裂痕。
景天不再去塔前枯坐。
他开始疯狂地修炼。纯阳诀，蜀山基础剑法，清微道长破例准许他翻阅的部分飞蓬手札残篇……所有能让他变强的东西，他都学。不分昼夜，不顾寒暑。
静心阁的灯，常常亮到天明。徐长卿来时，总能看到他盘坐在蒲团上，周身蒸腾着淡金色的纯阳之气，与体内顽固盘踞的轮回阴寒之力激烈冲撞，疼得他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浸透衣衫，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欲速则不达。”徐长卿不止一次提醒，递上固本培元的丹药，“你根基受损，强行冲关，恐有后患。”
“后患？”景天接过丹药，看也不看便吞下，声音因疼痛而微微发颤，“徐道长，你说，百年之后，她会醒来。若我百年之后，还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连站在她面前的资格都没有……那才是真正的后患。”
徐长卿沉默。他知道劝不住。景天眼中那簇火，看似被“认清内心”的冷水浇得只剩青烟，实则内里烧得更旺，更偏执，也更……绝望。那是一种将所有希望、所有未来、所有活着的意义，都孤注一掷地押在“百年之后”的疯狂。
他只能尽力护着，疏导着，不让这股火在抵达终点前，先把自己烧成灰烬。
雪见来得少了。她似乎终于“认清”了什么，不再整日红着眼睛，不再试图用眼泪和食盒挽回什么。她开始跟着蜀山女弟子修习医术，辨认草药，调配伤药。她配的药总是很苦，效果却奇好。每次来送药，她都放下就走，很少说话，只是偶尔看向景天时，眼神里多了些复杂的东西，像是终于看清了迷雾后的真实，带着释然，也带着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疼。
只有龙葵，依旧时常来静心阁。她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看着后山云卷云舒，看着塔前那柄沉睡的剑，一看就是半天。她的气色比之前好了些，但眼神依旧空茫，仿佛魂魄的一部分，也随着镇妖剑的消失，被永远留在了某个地方。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去秋来，锁妖塔前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第三年春天，那株移来的桃树终于开出了一树繁花，粉白相间，热闹得像一片云霞，在沉默的巨塔前，显得格格不入，又莫名悲壮。
这一年，景天体内最后一丝轮回阴寒之力，被纯阳诀彻底炼化。他瘦了很多，轮廓更加锋利，眼神沉静得近乎冷漠，只有偶尔望向塔前那柄剑时，眼底才会掠过一丝深藏的、滚烫的波动。
徐长卿开始传授他更高深的蜀山剑诀，甚至包括一些只有掌门和长老才有资格修习的秘法。清微道长默许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在为什么做准备，也隐隐明白，那准备背后，是怎样一条荆棘密布、凶险未卜的路。
第五年，雪见下山了。唐家堡来了信，她爷爷唐坤年事已高，身体每况愈下，需要她回去执掌家业。临走前，她来向景天道别。
“我要回去了。”她站在静心阁外，穿着一身利落的劲装，头发高高束起，眉眼间褪去了最后一丝稚气，显得干练而沉静，“爷爷需要我，唐家堡也需要我。”
景天点点头：“保重。”
雪见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无奈，有释怀，也有深深的、无法言说的遗憾：“景天，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在想，如果龙姐姐没有出现，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景天沉默。
“大概，我会继续当我的唐家大小姐，隔三差五去永安当找你麻烦。你会继续当你的小伙计，一边嫌弃我，一边偷偷帮我收拾烂摊子。也许……等我爷爷逼我嫁人的时候，我会跑去永安当，揪着你的耳朵问：‘喂，景天，你到底要不要娶我？’”她说着，自己先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却红了，“然后你大概会跳起来骂我疯丫头，最后……还是会点头。”
她吸了吸鼻子，把眼泪逼回去：“可是没有如果。她来了，你眼里有了光，我……也看清了自己。那不是喜欢，至少，不是能让我们彼此变成更好样子的那种喜欢。是习惯，是依赖，是……一起长大的情分。”
她走上前，很轻地抱了景天一下，一触即分。
“景天，好好活着。等龙姐姐醒来，告诉她，渝州的永安当，我帮她看着呢。让她……别太辛苦。”
说完，她转身，大步离开，红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蜿蜒的山道上，再也没有回头。
景天站在阁前，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站了很久。山风吹过，带来塔前桃花的淡淡香气。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渝州城的那个午后，阳光很好，雪见叉着腰站在当铺门口，气鼓鼓地骂他“呆子”的样子。
很遥远了。
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第七年，龙葵也离开了静心阁。她没有说要去哪里，只是在一个清晨，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对景天和徐长卿行了一礼。
“我要去找我自己的路。”她说，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哥哥的夙愿已了，他的剑，他的道，我都替他守过了。现在，该我自己走了。”
“去哪里？”徐长卿问。
“不知道。”龙葵摇头，望向远方层叠的群山，“走到哪，算哪。也许去南诏，看看女娲庙；也许去东海，找找蓬莱的踪迹；也许……只是随便走走，看看这人间，是什么样子。”
她看向景天，眼神依旧空茫，却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景天，你的路在前面，在塔里，在百年之后。我的路……在脚下，在未知之处。我们不同路，但……祝你得偿所愿。”
她走了，赤着脚，一步一步，走下蜀山长长的石阶，走向山外那个广阔而陌生的世界。红色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点，最终消失在云雾深处。
静心阁彻底空了。
只剩下景天，和每日必至的徐长卿。
修炼，练剑，研读典籍，加固封印……日子单调得如同一潭死水。只有景天眼中日益精进的修为，和周身那股越来越凝实、越来越接近某种本源的气息，证明着时间并非停滞，而是在以一种沉默而残酷的方式，推着所有人走向那个既定的“百年之后”。
第十五年，清微道长坐化了。
那是一个雪夜。老人坐在凌霄殿的蒲团上，面容安详，气息渐渐微弱，最终归于虚无。没有遗言，没有异象，只是很平静地，走完了他守护蜀山、守护锁妖塔的一生。
徐长卿接任蜀山掌门。继位大典很简单，就在塔前举行。新任掌门对着轮回剑，对着师尊坐化的方向，对着蜀山列祖列宗，三拜九叩，立下重誓。然后起身，接过象征掌门的拂尘和剑，转身，面对肃立的门人弟子，目光平静，却自有千钧之重。
景天站在弟子队列的最末，看着徐长卿挺直的背影，看着那柄斜插在雪地中、覆了一层薄雪的轮回剑，心中一片空茫的平静。
又一个时代，结束了。
属于他们的时代，还在漫长的、望不到头的等待中。
第二十年，第三十年，第五十年……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景天的模样，似乎定格在了某个年纪，不再变化。只是眼神越来越深，气息越来越沉，偶尔站在塔前，与那柄沉睡的剑相对无言时，周身会自然流露出一股沧桑而寂寥的气韵。蜀山弟子换了一茬又一茬，年轻的面孔来了又走，只有“景天师叔”（后来是“景天师伯”），和塔前那柄轮回剑一样，成了蜀山沉默而永恒的风景。
徐长卿的鬓角，悄悄染上了霜色。他依旧每日来静心阁，与景天论道，对弈，偶尔说起山下见闻，说起雪见将唐家堡打理得井井有条，说起龙葵似乎在南诏出现过，又去了苗疆……语气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们都不再提“百年之约”，不再提塔中沉睡的人。仿佛那是一个禁忌，一个一旦触碰，就会惊醒某种可怕梦魇的封印。
直到第九十九年的深秋。
锁妖塔前，那株桃树的叶子早已落尽，枝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斜插在石缝中的轮回剑，剑身上那层微弱的、呼吸般的脉动，毫无征兆地，加快了。
很轻微，但一直关注着它的景天和徐长卿，同时察觉到了。
两人几乎同时出现在塔前。
徐长卿看着剑身那不同寻常的、越来越亮的脉动，脸色微变：“她要醒了。”
景天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那柄剑，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节发白。近百年枯寂的等待，近百年疯狂的修炼，近百年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烧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微微颤抖。
是终于等到，还是……彻底失去？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百年之约，将至。
塔前，山风呼啸，卷起枯叶尘埃，也卷动了轮回剑剑穗上那颗早已褪色的、灰扑扑的铃铛。
“叮铃……”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铃响。
却像惊雷，炸响在两人心头。
斜插的轮回剑，剑身猛地一震！
覆盖剑身的尘埃与薄雪簌簌落下。
那道沉寂了九十九年的淡白色光晕，自剑柄处，如同解冻的春水，缓缓亮起，流淌，蔓延……
向着剑尖。
向着，那个即将到来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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