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的清晨，钟声敲了七响。
不是警钟，也不是丧钟，而是召集门人议事的大钟。钟声沉缓，穿透云海，回荡在七十二峰之间。弟子们从各处院落、剑坪、经阁走出，身着统一的月白道袍，神情肃穆，步履匆匆，向着主峰凌霄殿前的广场汇聚。
景天也被钟声惊动。他推开门，晨光刺眼，让他微微眯了眯眼。徐长卿站在院中等他，依旧是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罕见的凝重。
“何事？”景天问，声音因久不说话而有些干涩。
“轮回剑……有谕。”徐长卿言简意赅，眼中是复杂的情绪，“召集所有蜀山弟子，塔前听训。”
景天心头猛地一跳。三个月了，除了那次对猎户的显灵，除了那日对他说的“认清内心”，那柄剑，那个“她”，再没有任何动静。今日忽然召集全部门人……
他沉默地跟上徐长卿。雪见和龙葵也闻讯赶来，四人汇入沉默的人流，向着锁妖塔方向走去。
塔前广场，已站满了人。上至须发皆白的各峰长老，下至刚入门不久的年轻弟子，足有千人之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广场中央，那柄悬在塔前三尺、缓缓旋转、散发着恒定白光的古朴长剑。
轮回剑。
或者说，轮回尊者。
清微道长站在最前，手持拂尘，眼观鼻，鼻观心。他身后几位长老，神色各异，有敬畏，有不解，也有隐隐的不安。
钟声余韵散尽，最后一丝回响消失在群山之间。
广场上，只剩下山风呼啸。
然后——
“嗡……”
一声清越悠扬的剑鸣，自轮回剑身响起，并不高亢，却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不，是直接烙印在每个人的心底。
剑身之上，白光荡漾，一道清晰的、几乎凝若实质的白色身影，缓缓浮现，立于剑尖之上。
依旧是白衣胜雪，长发如瀑。但这一次，她的面容不再模糊，而是清晰得如同真人。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琼鼻樱唇，肤光胜雪。美得不似凡尘中人，却也没有丝毫人间烟火气。她只是站在那里，周身便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隔绝一切的光晕，如同庙宇中供奉的神像，慈悲，却遥远，且……冰冷。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眼神无悲无喜，无嗔无怨，如同神祇俯瞰芸芸众生。
“蜀山弟子。”她开口，声音依旧是直接在心底响起，清冷，淡漠，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召集尔等，只因一事。”
广场上，落针可闻。连山风都仿佛识趣地屏住了呼吸。
“吾之道，曰‘守护’，曰‘公平’。”她缓缓说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守护六界安稳，公平以待苍生。此道至高，亦至孤。不容私情，不纳偏颇。情爱痴缠，于吾而言，是尘埃，是负累，是……阻碍大道之荆棘。”
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人群中的某处——那里站着徐长卿，站着景天，站着雪见，站着龙葵。
仅仅一扫而过，没有停留，没有温度。
“然，观尔等修行，困于情障者，十有八九。”她声音依旧平淡，却让不少弟子心头一震，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师徒之情，同门之谊，男女之爱，乃至对长生、对力量、对虚名的执着……皆是心魔，皆是阻碍尔等窥见真正大道的迷雾。”
“执着于一人一物，一情一爱，便会蒙蔽双眼，不见天地广阔，不见大道浩渺。便会因私废公，因小失大。便会……如那青面鬼，为续一己之私，戕害百人性命；亦会如某些人，”她顿了顿，目光似乎又飘向景天的方向，却又像是看向虚无，“错将依赖当深情，误把执念作至爱，困于方寸之地，作茧自缚，蹉跎岁月，辜负韶华，更……辜负了这身修为，这肩责任。”
景天身体猛地一颤，死死咬住牙关，才能抑制住冲口而出的反驳。他能感觉到身边雪见担忧的目光，能感觉到徐长卿按在他肩上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手。可他只是死死盯着那道身影，盯着那张熟悉到骨子里、却又陌生到令人心寒的脸。
“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轮回剑灵——或者说，龙月的道身——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冷厉，“尔等既入蜀山，既修大道，便当时时自省，刻刻叩问：尔等所求，究竟是那镜花水月般的情爱私欲，还是这朗朗乾坤的太平有序？是那一人一城的偏安，还是这六界众生的安稳？！”
话音如惊雷，在每个人心头炸响。不少年轻弟子面露惭色，若有所思；一些年长者则捻须颔首，深以为然。
“今日，吾便助尔等一程。”她抬手，虚虚一握。
刹那间，轮回剑光芒大放！那层永恒流转的白色光晕猛地扩散开来，如同水银泻地，瞬间笼罩了整个广场！所有人都被这白光包裹，眼前景象骤变！
不是幻象，而是……每个人内心深处，最隐秘、最真实、最不愿面对的记忆与情感，被这白光强行勾起，纤毫毕现地展现在自己“眼前”！
景天看见了自己。是渝州城永安当里，那个拨拉着算盘、偷瞄着门外、等着雪见蹦蹦跳跳跑来的年轻伙计。他眼里的光，是期待，是习惯，是一种懵懂的、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温柔。然后画面一转，是龙月浑身是血挡在他身前，回头对他一笑的画面。那一刻，他眼里爆发的，是恐惧，是心痛，是一种几乎要将他灵魂都撕裂的、毁灭般的炽热。
两种“喜欢”，如此分明，又如此残酷地并列在一起。
他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问：你认清了吗？
另一边，徐长卿的“眼前”，浮现的是紫萱。是南诏女娲庙中，那个眉眼温柔、身负重任、却总在无人时流露出孤寂与悲伤的女子。他看见自己握着剑的手在颤抖，看见自己坚守的“道”在那双含泪的眼眸前摇摇欲坠。看见三生三世的纠缠，看见最后的相忘于江湖。看见锁妖塔前，她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平静，决绝，再无留恋。
白光也在问：大道与私情，你选哪一个？
雪见看见的，是景天。是从小到大跟在她身后、被她欺负、又总在她闯祸后帮她收拾烂摊子的“跟屁虫”。是她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吵吵闹闹过一辈子的人。然后，她看见龙月出现，看见景天眼里再也容不下别人的光芒，看见自己从愤怒、不甘，到茫然、心痛，再到最后……那深埋心底、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卑微的祝福与放手。
龙葵的“眼前”，则是哥哥龙阳。是千年之前，姜国覆灭时，那个一身戎装、以身殉剑的太子。是她甘愿舍弃一切、化剑相随的执念。然后，她看见轮回熔炉中，龙阳虚影消散前，最后看向她的眼神——不是不舍，而是……解脱，与嘱托。嘱托她，好好活下去，为自己。
白光笼罩，不过一瞬。
广场上，白光骤然收敛，一切恢复如常。山风依旧，塔前剑鸣依旧。
只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多了些东西。有的恍然大悟，有的泪流满面，有的神色挣扎，有的如释重负。
轮回剑灵悬于剑尖，俯视众生，目光依旧是那片亘古不变的平静。
“礼物已送到。”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认清内心，斩断迷障，方可见真道。望尔等……好自为之。”
说完，她似乎耗尽了力气，身影迅速变得透明、虚幻。
“吾需沉睡，稳固封印，消化此番显圣损耗。”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不可闻，“短则数载，长则……百年。蜀山诸事，清微，交由你与长卿。”
最后，她的目光，似乎又飘向了景天站立的方向。这一次，停留了稍长的一瞬。
那目光里，似乎有极淡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疲惫。
“剩下的路……你们自己走。”
话音落尽，身影彻底消散，没入剑身。
轮回剑光华尽敛，缓缓停止旋转，剑身微微低垂，如同陷入沉睡。塔前那株桃树上，那个刚刚绽放一线的鲜红花苞，无声无息地，合拢了。
广场上，死寂良久。
清微道长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轮回剑躬身一礼：“谨遵尊者法旨。”
众人如梦初醒，齐齐躬身。
只有景天，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着那柄陷入沉睡的剑，看着合拢的花苞，看着广场上面色各异的众人。
他忽然觉得，这蜀山的清晨，冷得刺骨。
百年。
她说，要睡百年。
百年之后，他在哪里？她还记不记得，曾有一个叫景天的人，站在这里，对她说过“黄泉路远，我陪你走”？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怀里的纯阳诀秘籍，忽然变得滚烫。
烫得他心口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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