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阁的窗开了半扇,晨风卷着蜀山特有的清冽松香灌进来,吹散了屋里经夜不散的药味。景天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底那层死灰般的平静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艰难地重新凝聚。
纯阳诀很难。至阳至刚的心法,与盘踞在他体内的轮回阴寒之力如同水火,每一次运功都像在经脉里点了一把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可他还是咬着牙,一遍,又一遍。汗水浸透中衣,又湿又冷地贴在身上,他不管;嘴角被咬破,血腥味混着药味在嘴里蔓延,他不管。
他只想快点好起来。
快点,强起来。
徐长卿每日来为他护法,疏导真气。今日收功,徐长卿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窗前,望着锁妖塔的方向,沉默了很久。
“她昨日,又显灵了。”徐长卿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景天运功的手指微微一顿,没抬头:“说什么了?”
“山下有户猎户,妻子难产,血崩将死,丈夫抱着孩子在塔前跪了三天三夜。”徐长卿顿了顿,“昨夜,塔前那株桃树,开了一朵花。花落,化作一缕清气,落入那妇人房中。今早,母子平安。”
景天沉默。他知道,这是她说的“守护”,是她的“公平”。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的守护。
“还有,”徐长卿转过身,看着他,“她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什么?”
“她说:‘你最喜欢的人不是我,你只是把友情错当了爱情而已。你问问你自己的内心,你究竟喜欢谁?在我没来之前,你究竟喜欢谁?’”
静。
死一般的寂静在屋里蔓延。连窗外的风声都停了。
景天缓缓抬起头,看向徐长卿。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深得吓人,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徐长卿看不懂的情绪。
“她真这么说?”景天问,声音平静得异常。
“是。”
“哈。”景天忽然低笑了一声,笑声短促,带着说不出的嘲讽,“她倒是……想得周全。连这个,都要帮我理清楚。”
他掀开被子,赤脚下床。地上冰凉,他却像感觉不到,一步步走到窗前,和徐长卿并肩而立,望向远处那座沉默的塔。
“徐道长,”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你知道,在渝州城,在永安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徐长卿一怔,摇头。
“我是个伙计。永安当的伙计。”景天看着远方,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三年前那个鸡飞狗跳的渝州城,“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被赵管事骂醒,打着哈欠开门,拨拉着算盘珠子,跟来当东西的客人讨价还价,为几个铜板能磨半天嘴皮子。最大的梦想,是攒够钱,开一家自己的当铺,娶个漂亮媳妇,生几个孩子,就这么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虚幻的弧度:“那时候,我认识的人不多。丁伯,赵管事,街坊邻居,还有……雪见。”
提到这个名字,他眼中那层坚冰般的平静,裂开了一丝缝隙。
“雪见那丫头,从小被唐堡主宠坏了,骄纵,任性,脾气上来能掀翻整个唐家堡。可心眼不坏,单纯,热烈,像一团火。她总来永安当,有时是替唐家堡典当东西,有时就是闲逛,跟我斗嘴,抢我算盘,偷我藏在柜台下的蜜饯。我嫌她烦,又……忍不住惯着她。”
“那时候,我以为……”景天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遥远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恍惚,“我以为,等我攒够了钱,开了当铺,就去唐家堡提亲。娶她,然后被她管一辈子,吵吵闹闹,柴米油盐,就这么过下去。这大概就是……喜欢了吧?”
徐长卿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然后,她来了。”景天的目光,终于聚焦,死死锁在锁妖塔上,声音里那点恍惚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尖锐的痛,“龙月。从天而降,一身是血,眼睛却很亮,像藏着星星。她救我,救雪见,救唐家堡,救渝州,救蜀山,救六界……她好像无所不能,又好像随时会碎掉。”
“我看着她挡在我身前,看着她浑身是血地笑,看着她一次次消失,又一次次回来。看着她最后……变成那柄剑。”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眼底那层冰彻底碎裂,露出底下翻滚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熔岩。
“徐道长,你告诉我,什么是喜欢?”他猛地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徐长卿,声音嘶哑破碎,“是跟一个人吵吵闹闹、平平淡淡地过日子?还是明知道她会走,会死,会变成一柄没有温度的剑,却还是发了疯一样想抓住她,哪怕粉身碎骨也想把她留下来?!”
“是习惯了一个人的存在,以为那就是余生?还是遇见了一个人,才知道以前的日子都叫将就,以后的时光都成煎熬?!”
“她问我,在她没来之前,我喜欢谁。”景天惨笑,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混着嘴角又被咬出的血,蜿蜒而下,“我来告诉你,在她没来之前,我以为我喜欢雪见,我以为那就是一辈子。可她来了,我才知道——”
他伸手指向锁妖塔,指向那柄悬空的剑,手指颤抖得厉害,声音却斩钉截铁,字字泣血:
“我才知道,什么叫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喜欢到明知道是死路,也想跟她一起跳!喜欢到……她把自己炼成一柄剑,我他妈的……还是放不下!”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嘶吼出来。他踉跄后退,撞在墙上,顺着墙壁滑坐在地,抱着头,肩膀剧烈耸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呜咽,在寂静的屋里回荡。
徐长卿站在原地,看着这个曾经嬉皮笑脸、贪财怕死,如今却被情字折磨得形销骨立、几近疯魔的年轻人,心中那片名为“道”的坚冰,仿佛也被这滚烫的泪水,烫出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他张了张嘴,想说“痴儿”,想说“执着”,想说“放下”。可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景天抬起头,泪痕满面,眼底却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亮光。
“她说,一旦超过爱意,生死道消。”他擦掉脸上的血和泪,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平静,“好。那我就不超过。”
徐长卿心头一跳:“你想做什么?”
“她不让我爱她,行。我听话。”景天撑着墙,慢慢站起来,身形依旧摇晃,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我就站在这儿,看着这柄剑,守着她守的塔,护着她护的苍生。她以身为道,镇守轮回。那我就以我这条命,守她的道。”
“她不要我的爱,可以。但我这条命,是她给的,是她一次次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现在,我还给她。”
他走到窗前,推开那半扇窗。晨风更烈,吹得他单薄的中衣猎猎作响,吹乱他枯草般的头发。他望着塔,望着剑,眼神温柔得令人心碎,也决绝得令人胆寒。
“龙月,你听着。”他对着虚空,对着那柄或许能听见、或许早已“无情”的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你不用爱我,不用记得我,甚至不用知道我是谁。”
“你只需要知道,有一个人,会一直站在这里。你镇塔一日,我守塔一日。你护苍生一天,我陪你一天。”
“若你哪天撑不住了,要散了,要灭了——”
他顿了顿,嘴角缓缓勾起,那是一个混合了无尽悲伤与极致温柔的、近乎殉道般的微笑。
“黄泉路远,我陪你走。”
话音落尽,他不再看徐长卿惊愕的表情,转身,走回床边,盘膝坐下,闭上眼,重新开始运转那烧灼经脉的纯阳诀。
汗水再次渗出,脸色更加苍白,身体因剧痛而微微颤抖。
可他嘴角那抹笑,却始终没有落下。
窗外,锁妖塔前。
悬空的轮回剑,剑身之上,那层永恒流转的淡白光晕,毫无征兆地,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光晕中心,那道虚幻的白影,再一次浮现。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不稳。
她悬于剑上,望着静心阁的方向,望着那扇半开的窗,望着窗后那个正在忍受酷刑般痛苦、却固执地不肯放弃的身影。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挣扎。
很微弱,转瞬即逝,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涟漪尚未荡开,便已消失。
可终究,是存在过了。
她缓缓抬起手,虚虚地,向着静心阁的方向,伸了伸。指尖颤抖,仿佛想触碰什么,又在即将触及虚无时,猛地蜷缩回来。
然后,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尽管剑灵无需呼吸。
当她再次睁眼时,眸中已恢复一片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清明。
只是那清明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强行压了下去,沉入了最深、最暗、连她自己都无法触及的角落。
她转身,身影消散,重新融入剑身。
光晕恢复平稳,符文流转如常。
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波动与挣扎,只是错觉。
只有塔前那株光秃秃的桃树,一根最细的枝桠顶端,毫无征兆地,鼓出了一个米粒大小的、鲜红欲滴的……
花苞。
在料峭的春寒里,颤巍巍地,绽开了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