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的春天来得迟。后山的桃花只打了几个骨朵，夜风一吹，又冻得缩了回去。锁妖塔前那株被移来的桃树，更是光秃秃的，枝干嶙峋，像一只伸向天空的、绝望的手。
轮回剑悬在塔前三尺，剑尖朝下，缓缓旋转。淡白色的光晕笼罩剑身，流淌的符文如同呼吸，与整座锁妖塔的脉动融为一体。它现在是塔的一部分，是封印的核心，是蜀山七十二峰灵气流转的一个节点。弟子们经过塔前，会恭敬行礼，称一声“轮回尊者”，却没人敢靠近三步之内。
因为塔前青石上，常年坐着一个人。
景天。
他已经在那块青石上坐了三个月。从冬雪消融坐到春寒料峭，从蜀山云海翻涌坐到星子垂落。徐长卿来过，雪见过，清微道长也来过，劝他回去，劝他疗伤，劝他放下。他只是摇头，不说话，眼睛死死盯着那柄悬空的剑，仿佛要用目光在上面烧出一个洞。
他伤得很重。轮回封印反噬的阴寒之力盘踞在丹田，日夜侵蚀，让他面色青白，唇无血色，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雪见每日送来的药，他喝，送来的饭，他吃，但吃多少吐多少，整个人瘦脱了形，只剩一副骨头架子撑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
只有那双眼睛，还亮得吓人，像两簇不肯熄灭的鬼火，固执地、怨恨地、又绝望地，烧向那柄剑。
今日，徐长卿又来了。他端着一碗新熬的参汤，汤还滚烫，冒着白气，在清冷的晨光里格外刺眼。他在景天身边坐下，将汤碗递过去。
“喝了。”声音是命令式的，却藏不住底下的疲惫。
景天没接，也没看他，依旧盯着剑。
徐长卿等了一会儿，将碗放在他身边石头上，叹了口气：“师父说，你体内的轮回之力，需以蜀山‘纯阳诀’化解。你若肯学，三月可清，半年可愈。再这样耗下去，损了根基，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救？”景天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三个月的沉默让他的嗓音陌生得可怕，“救了又如何？看着那柄剑，当它是个死物？当里面那个人，从来没存在过？”
徐长卿沉默。这个问题，他答不了。三个月来，他也试图说服自己接受——龙月以身化道，守护苍生，是求仁得仁。可每次看到景天这副模样，看到雪见背地里哭红的眼睛，看到锁妖塔前那柄冰冷到让人心寒的剑，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就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不是‘那个人’了。”许久，徐长卿才低声道，像在说服自己，“她是轮回尊者，是封印之灵，是……道。”
“狗屁的道！”景天猛地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那目光里的疯狂和痛苦让徐长卿心头一悸，“徐长卿！你告诉我，什么道需要把自己炼成一柄剑？！什么道需要把记得她、念着她的人都推开？！什么道……他妈的需要这么疼？！”
他吼着，胸腔剧烈起伏，又咳出一口血，溅在青石上，暗红刺目。他胡乱抹了一把，喘着粗气，目光重新投向那柄剑，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絮语：“她说过在剑里等我的……她说过的……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连最后一点念想都要拿走……”
徐长卿别过脸，不忍再看。他知道，景天的心魔，比身上的伤更重，更无药可医。
就在这时——
“因为，那本就是我该走的路。”
一个声音，平静，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歉意，在两人心底同时响起。
不是之前那冰冷无情的“道”之音，而是更接近他们记忆中的、属于“龙月”的声音。只是，依旧没有温度，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既定的事实。
景天和徐长卿同时一震，霍然抬头！
悬空的轮回剑，剑身那层淡白光晕微微荡漾，光晕之中，一道比三个月前清晰许多的白色身影，缓缓凝聚成形。
依旧是白衣，长发，眉眼温柔。但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冰冷漠然，而是……平静。一种看透了因果、接受了宿命、再无挣扎也无悲喜的平静。
她悬于剑身之上，低头看着下方形容枯槁、状若疯魔的景天，轻轻叹了口气。
“景天，对不起。”她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来自异界，本就是一道不该存在的飘魂。我的使命，从始至终，便是‘守护’。守护这个世界，守护这片苍生，让该延续的延续，让该结束的结束。这是我的‘道’，也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苍白的徐长卿，又落回景天身上：“我对你们，有友情。真心实意，绝非虚假。在渝州，在蜀山，在忘川，在无名村……与你们并肩作战的日子，是我在这陌生世界里，最真实、最温暖的记忆。这份情谊，我珍之重之，从未忘记。”
“但是，”她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也仅仅是友情。不能，也绝不会是爱情。”
“为什么？！”景天嘶声问，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徐长卿死死按住。
“因为不公平。”龙月看着他，眼神清澈见底，映出他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景天，若我对你，或对世间任何一人，生出超越友情的情愫，那便是偏私，便是违逆了我的‘道’。我的道，是‘公平’。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的公平。苍生皆苦，皆需守护，我怎能因一己私情，便将天平倾向一端，放任另一端坠入深渊？”
她微微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悲悯，却转瞬即逝：“一旦爱情开始，心便会偏，眼便会盲。我会犹豫，会软弱，会为了所爱之人，罔顾其他苍生的苦难。我会忘记自己为何而来，忘记自己要守护的，从来不是一个人，一方土地，而是这整个世界的秩序与安稳。”
“所以，我必须沉默，必须忘记。忘记那些可能动摇道心的温情，忘记那些可能让我偏离正途的牵绊。只有这样，我才能永远清醒，永远公正，永远……做我该做的事。”
她看向锁妖塔，看向塔下这片土地，看向更远处的、她看不见却感知得到的山川河流、城池村落、亿万生灵。
“你们的友情，是馈赠，是温暖，是我在这条孤独路上，偶尔可以汲取的力量。但它不能是羁绊，不能是让我停下脚步的理由。你们的爱情，”她目光重新落在景天脸上，声音轻得像叹息，“是我必须拒绝、必须斩断的……劫。”
“抱歉，景天。我不能爱你，也不该被你爱。这对你不公，对我守护的苍生，更不公。”
话音落下，她虚幻的身影开始变淡，但这一次，她没有立刻消散，而是对着徐长卿微微颔首：“徐道长，烦请照顾好他。蜀山纯阳诀，可化轮回阴寒，拜托了。”
又看向远处山道——雪见正提着食盒，红着眼睛快步走来，龙葵默默跟在她身后。
“雪见，龙葵姑娘，”她声音更轻，带着一丝几乎听不出的温柔，“谢谢你们。往后的路，要好好走。”
最后，她重新看向景天。他已经不再嘶吼，不再挣扎，只是呆呆地坐着，仰着头，看着她，脸上是一种混合了绝望、愤怒、不甘和最终认命的、死灰般的平静。
“景天，”她叫他的名字，最后一次，用他记忆中最温柔的语气，“忘了我吧。好好活着，看这太平盛世，守这六界安宁。这才是……我真正想看到的。”
身影彻底消散，光晕收敛，轮回剑恢复沉寂，只是悬在那里，无声旋转，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她最后的话语，还在山风里，在每个人心底，幽幽回荡。
雪见手中的食盒“哐当”掉在地上，她捂住嘴，蹲下身，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龙葵站在原地，望着那柄剑，眼中空茫，不知在想什么。
徐长卿扶着景天，感觉到手下这副躯壳正在一点点变冷，变僵，仿佛连最后一点支撑着他的东西，也被刚才那番话彻底抽走了。
景天慢慢低下头，看着青石上自己吐出的那滩暗红色的血，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忽然笑了。
笑声很低，很哑，像砂纸磨过枯木，听得人心里发毛。
“公平……”他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像是第一次认识它，“好一个公平……好一个……道……”
他抬起头，脸上竟然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他看向徐长卿，哑声道：“徐道长，纯阳诀，我学。”
徐长卿一怔，看着他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却已然变了质的火，心头莫名一沉，却只能点头：“好。”
景天不再看那柄剑，他撑着徐长卿的手臂，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转过身，背对着锁妖塔，一步一步，向着来路走去。
脚步虚浮，身形佝偻，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雪见慌忙擦干眼泪，捡起食盒，和龙葵一起跟上。
徐长卿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又回头，看向那柄悬在塔前、沉默旋转、仿佛承载了万古孤寂的轮回剑。
山风呼啸，卷起尘土，掠过青石，掠过那滩早已冰凉的血迹。
也掠过剑身之上，那层永不消散的、代表“公平”与“守护”的淡白光晕。
光晕流转，符文生灭，冰冷，恒定，亘古不变。
如同她选择的道。
也如同，他们之间，再也跨不过的天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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